文 | 于海东
我第一次见识戈壁石的神奇,是在银川市奇石城顶层的精品展示厅。即使过去了很多年,记忆中那一枚硕大的玛瑙“仙桃”依然鲜美如真。最终我还是忍不住上了一把手,一摸,果然真的是石头。曾试着询价,结果答曰:无价。一桃亿年,却是成熟于地火岩浆的瞬间喷发,无缘无故间,全凭一时造化,成了桃子。怎么看,这仙桃都令人不可思议。
我第一次花钱买石头也是在银川,两块戈壁石:一块玛瑙与红碧玉构成的山形,半赤半黄,看上去色如琉璃镀紫金;一块卧牛状沙漠漆,初看横陈如岭,黑黄相间处,几觉半拢黄沙千古秋。当时买的匆忙,反倒是给以后的欣赏留下许多意想不到的发现空间,也因此喜欢上了戈壁石。
南大化、北戈壁,真正的大化石就出自红水河大化县段那么一小块极深水域,属于水冲石的一种,自然渐变而成。戈壁石则不同,怀抱的石种更多,其中尤以神似大漠风骨的沙漠漆最为引人注目。我曾应张靖老人之邀造访过他在北京创立的全国第一家大漠奇石馆。进入馆内,恍惚间,遮目蔽眼的漫天黄沙不见了,唯有大大小小的风凌石、风砺石、玛瑙石和沙漠漆安然而立,尽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其中,戈壁石之魅力远非其他石种可比。究竟是什么能让原本沉默莫名的戈壁石骤然大放异彩,真的只是因为张靖的那一次偶然发现,真的只是因为那一枚玛瑙“小鸡”出壳,想想,好像有那么点意思,看看还真不是那么回事。
戈壁石又称大漠石,出自八亿年前震旦纪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除了地火熔岩的一次次喷发,很难再有其他成因的传说。然而,正是这无意造有形的天地造化,才让中国当代赏石界风光无限,也让看似毫无规则的大漠石有了各种预言式的生命形象。除了八亿年前孵化至今的“小鸡”,还有八亿年前慈眉善目的“岁月”,智人时期的“北京猿人”等等当代名石奇品。能以如此真实的形象预言并见证后世生命的种种进化,戈壁石将不可思议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相对色相皆雅的大化石,大漠石的风骨嶙峋令人感慨万千。无论从审美角度还是从收藏层次上看,后者成形不易成真更难。一旦大象天成,石头便是天价。然而,正是由于天价造成的价值神话,有关大漠石的美学研究多少就显得有些缺失,能够赋予大漠石的文化内涵也太少。张靖曾送给我一方拳头大小的沙漠漆,属于黄碧玉类。按照原配底座的摆放角度看,这只是一块皮色俱佳的天然石块,有棱无角,呈沙铸之形,不知是哪一次地火岩浆释放后自我放逐于无尽岁月,如今一身凡尘早被历史风云荡涤得干干净净。无相未必无形,藏形于石是大漠石的一个特点。不放弃,就会有所发现,直到从不同角度上找到了蜗牛与鹰的造型和身影。我原以为石意也就至此了,不承想接下来的一次月下再赏,却油然生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旷古情怀。那一刻,所有的夜色都静止下来,唯有它是活的。鹰一般的展翼随着月光的移动而扑张,演化成鼙鼓声中的猎猎旌旗……这让我再次想到友人珍藏的那方大漠玛瑙“头盔”。初看此石,整个石色恍如一团青灰色的云团,但细看它却将一个石化般的古代战士连头带盔完整地保留下来。头盔下的脸庞棱角依然,战士从来无名,哪怕如今五官全无,精神依然桀骜不灭。奇石之奇不仅仅在于石象本身,更多是得益于与人文的高度契合,石象才能具有人石共鸣的特殊魅力。换而言之,能够让人有话可说又能留得住感情的石头才算得上是好石头。
作为当代赏石的领军石种,大漠奇石成名于象形。与其他石种的象形石相比,大漠奇石则多了几分命石的意蕴,一象天成,一形如真,一念永恒,让当代中国赏石不再独以四大历史名石为荣。带着新的石悟,我曾为第二届全国十大国石评选写过一篇专门文章,题目就是《赏石赏什么》。赏石究竟怎么赏才更有意思,这也是我在研究石文化中一直思考不已的问题。有时想及夜深,看着案头上被月光扫过的大漠石牛,不觉心有所动。它是被人有意从戈壁滩上带到贺兰山下,又被我无意带回了京城。我总觉得它有些孤独。它横卧回望的眼眸中,在看什么抑或在想什么,不得而知。如有机会我会为它带回一捧昼热夜冷的大漠黄沙,让它能够聆听来自戈壁深处的呼吸。而此刻,它静静地孤守自我,若无其人,独饮月华……石文化是人类文明的一种文化延续。我想,如何解读历史与大自然赋予大漠奇石的情怀,本身也是一种欣赏角度吧。
“一石百奇,转眼万载,我生我命,千秋自在。”缘此感慨,让我对大漠奇石又多了一种承载之石的认知。一生一形,一世一象,承之自然载之人文。因而,大漠奇石也最难造假。放大镜下看,无数风沙岁月的精琢细磨,地火岩浆喷发后凝固而成的大自然状态上留下了难以名状的繁复细节,唯有欣赏,无可复制。
大漠很大,戈壁石很小,真想找一块大点儿的沙漠漆并不容易。每当我将它们至于掌上对视时,常常产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意识——看着不大感觉却很大。我在评论一位画界名家的艺术创作时指出,能够把一座山浓缩成一方奇石,又能将一方山石放大成一峰大岳,那才是画家笔墨与胸怀的所在。这也正是大漠石妙在无意而奇之处,亦石亦如山,境界自成。其实,我更喜欢将它们看作是戈壁大漠上的一座座石碑,虽无只言片语,却将过往的一切铭记于心并凝固起来,任人发现,任人解读。
除了象与形的精彩绝伦,大漠象形石的皮色同样具有极大的欣赏性,其中浓郁的大自然和历史气息,形成完全不同于把玩所产生出的包浆感。几次写赏石品鉴的文章,大漠石都会让我想到唐诗王昌龄《从军行》中那一句“黄沙百战穿金甲”。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看似光滑如缎的沙漠漆,砂眼遍体,极似点点箭矢所致,使得深沉如史的石皮多出一层百战历久的甲胄感。原本自然形成,却能教人凭空生发出无尽遐想。大漠本是英雄地,黄沙碧血多传奇,兴许这就是大漠奇石的独特魅力所在吧。抚摸其上,先是冰凉凉的感觉,然后是无尽岁月的触手之感,每一块都恍如大漠魂魄所凝所聚。如若拟人而论,大漠奇石无意与他石媲美,然可历岁月证沧桑。我见过很多好石头,从来没有哪种石头能像大漠石这般让我看到一个非我莫属的超然境界。遗憾的是,不少极品大漠象形石如今只能空闻其名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在戈壁大漠深处建立起一座大漠奇石博物馆,将已发现的大漠奇石汇集一堂,那一定会成为赏石界最珍贵最耀眼的无上存在。得之戈壁还于大漠,虽然无法最终定义大漠奇石的存在意义,但我知道,石文化的责任不仅是如何收藏和如何估值,更应该是一种艺术界定和文化赋予。
若有人问我,重新认识大漠奇石需要从哪里开启,我会选择再次走进茫茫戈壁,认知需要反复探索,如同所有的文化都源于人类的认知与发现,石文化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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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周玉娴 | 编辑:肖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