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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树与琥珀:一段美丽的邂逅

08-11

春树与琥珀:一段美丽的邂逅

琥珀

春树

到达北京首都二号机场时已经是晚上了,飞机上只有亚洲面孔的人戴着口罩,法国航空公司的机组人员都如以往一样,带着法国人的礼貌与矜持。他们似乎没受任何影响,也没有人戴口罩。吃饭的时候,我把口罩摘了,吃完饭,再戴上。N95口罩勒得我耳朵生疼,趁人不注意,我把它拉到下巴颏,用飞机上的毛毯盖住半张脸,呼吸终于顺畅起来了。这唯一的一只N95口罩,还是北京雾霾时我买的,当时顺手带了一个到国外,没想到现在用上了。等待出关时,迎面走来的机组人员已经戴上了口罩,他们整齐地排成两队,向着海关的方向走去。

我在星巴克点了杯咖啡,给黎阳发了条微信:我到北京了。他的消息迅速回了过来:北京欢迎你!

我笑了一下,这是我们用过的对话,上次他回北京,我也是这么回复他的。他又问,人多吗?

我扫了一眼四周,加上我,只有零零散散四五个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戴着口罩。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杯子,但没人去碰。还好吧,我说。有人就不错了,他回。

出租车几乎没有了,我犹豫了一下,去坐大巴。等待时,我前面健壮的中年男人正在抽烟,是支细长的“爱喜”,韩国烟,这与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形成鲜明反差。我管他要了一支烟,他说没火,你就用我这个点吧。大巴迟迟不来,今天是大年二十九啊。我拿出手机,跟黎阳说现在的男人怎么抽“爱喜”啊,太不搭调了。黎阳回:你回来就会发现,他们都变了。

变了……这个词让我一激灵。我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你也变了吗?我本想问,又觉得调戏意味太浓了。

大概排了二十分钟,车才来。工作人员说,最近疫情,大巴减少了车次。

哎,我这是干什么?

说白了吧,我就是想回来和黎阳再见一面,兴许不是一面,是连着玩三天,就跟我们在微信上说的那样。回北京的冲动超过了对病毒的恐惧,虽然我并非毫无顾虑。这次我回来,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家人,只有两个人知道。就连我和黎阳共同的朋友于铁都不知道。我曾犹豫过,但基于对他的了解,他肯定是反对的。国内太危险了,他已经和老婆孩子回了老家,小城的疫情没大城市那么严重。何况,他要知道我是为了黎阳回的,我还得解释一下。我和黎阳特别聊得来,想见面吃饭聊天,这理由,也不太足矣。万一黎阳有家庭,于铁肯定会警告我。我也得在心里琢磨一下我这行为是不是符合道义。太烦了,还是别说了。我也不想知道黎阳到底是什么情况,反正我想见他,他想见我。在我跟小叶说我要回来时,我说我最近都没钱了。小叶在微信上发来五千块钱,我说不要,她说拿着吧,就当我请你回来吃喝玩乐还不成吗?你见黎阳之前,先跟我见呗。

临回来的前两天,情况有点严重了。武汉封城了。那晚我在柏林,看着朋友圈里的各种消息,感到有点担忧。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突然发了条微博:“灾难面前我观照内心,后悔此生没学兽医,燃烧自己,无私奉献,觉得值得。想到那个海鲜市场里的动物,尤其是看到小鹿都要挑断脚筋关进笼子,就觉得人不配和动物们共享地球。”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立刻回国。只有到现场,才能亲身体会到事态的发展。下一秒,我又在想,要不然先在欧洲待着,看看再说。

武汉封城的第二天,我分别收到小叶和黎阳给我发的信息。小叶说现在情况很危险,要不然过一阵再回来?等春暖花开,咱们再开车玩儿。我说,说好回,就要回。她说好,那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别感冒,要不然到时候你能不能回去都是个事儿。黎阳说,你还回来吗?武汉封城了。我说回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他说好,等你,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躺在床上,我觉得安全又放松。窗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两个红灯笼发出荧荧的光。这真是个异样的春节。过几天就能见到黎阳了,这种折腾还是值得的。他已经回了老家,那地方我去过一次,是去看望一个当地的年轻小说家,后来说起来,才知道那也是黎阳的老家。在微信里,我们说好以后要一起旅行,还要去他老家,他要带我好好吃一遍。我们说了很多很多地方,要一起去,比如内蒙古、东北、台湾、欧洲。现在听起来都很遥远,半个月前说过的话听起来像疯话。

我睡到下午才起,客厅的圆桌上已经放了几碟菜,我妈闻声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醒啦?有饭,吃吧。”

我端起一碗腊八粥,边喝边听我妈说,“唉,叫你别回来还回来,现在多危险啊?”

“还好吧?”我扫了一眼电视,正在放中老年保健品广告,“反正在国外也没事干,正好回来一趟,我就待十天,十天后就走。”

“现在武汉都封城了,你看新闻了吧?”我妈还是有点担心。

“知道知道。”我不在意地回,“北京应该没那么严重。哎,别担心啦。真的就待十天。咱们过完春节,我再跟朋友好好玩几天,就回。”

“嗯。”我妈应了一声,“我炸面鱼了。”又回厨房了。

下午我在自己房间,整理了一番旧书。书太多了,书架已经放不进了,都堆在地上和床头柜上。厚厚一大本《经济学原理》,我是怎么想的?这本还是卖掉吧。加上上次回北京在网上买的书,有些不喜欢的,《杰克·吉尔伯特诗全集》,这本也卖掉。我整理出来好几本书,打算卖给“多抓鱼”。手上全都是灰,可见只要一不在北京,这些书也没人看。

下午来找我吗?是卢颖。她说下午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喝下午茶,测评一下这家餐厅的水准,以便写公众号。

不了。我伸了个懒腰。过完年吧。

那好吧。好好休息一下。

黎阳也憋在家,说无聊死了。我说这种日子太可怕了,生命除了活着,还应该有欢乐。你说得太对了!他说。

小叶约我初一去雍和宫上香,她说你不一定起得来,咱们可以下午见。

年三十晚上,我照例看了春晚,微博上一帮人说怎么不取消春晚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办这种集体活动?凌晨十二点,黎阳的微信第一个到了:新年快乐。我也立刻回过去,可惜发过去时已经是零点零一分了。

看完春晚,我一个人喝了两杯酒。这是上回回来我团购的,一共六瓶,送了黎阳一瓶。喝着喝着,我想,黎阳在做什么呢?这么晚,也不好再给他发信息。说到底,我跟他还不“熟”,还没熟到想发信息就发信息的程度。还是要绷着点儿。

朋友给我发来一篇文章说人民太苦了,能不能别这么受罪。什么时候人民才能不受罪?她问我。我想起萧红,她在战乱的香港因肺结核误诊去世,身边只有骆宾基。这一刻我体会到了兵荒马乱。

雍和宫没去成,关门了。我问黎阳他那边怎么样,他说草木皆兵。不会吧?你们那儿不是就三人感染了吗?他说,那也紧张啊,好多地方都封村了。

我摇摇头。我常去的瑜伽馆也发了条公众号,明日起闭馆。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能去的地方估计都要关了。该去哪儿见面?我问黎阳啥时候回北京,他说还没定。我怕到时候北京也会封城,理性又告诉我不太可能。我想催催他,想想又算了。心里乱,跟卢颖说,她问我有没有想过,黎阳有家庭?

他倒是仿佛暗示过几次,不过,这跟他有没有家庭没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估计他正跟他老婆在一起呢,出不来。我可早就提醒过你,要搞清楚他的情况。

我给黎阳发短信:咱们回头去哪儿啊?哪哪都关了。

要不然咱们去爬山吧?

我查了查,长城关了。

要不然去红螺寺?

我查了一下,红螺寺也关了。

他发来三个捂脸笑的表情。

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一回来,他就不怎么主动聊天了,也不秒回了。我只能安慰自己说,跟家人在一起,行动不便,反正过两天就见着了。

既然都在中国,要不,打个电话聊聊?我想跟他说几句,但又觉得有点突兀。我还真怕他跟我说不方便,那我该怎么处理?

其实要搞清楚很简单,只要问于铁就知道了。不过我还是想听他自己跟我说。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再其次,就是上次见面的时候。实在不行,这次告诉我也行。

我们还能见到吗?我问黎阳。

当然可以啦,除非北京封城,不过应该不会的。在北京等我哈!

科比走了。我一睁眼,看到黎阳的短信。

我拿出瑜伽垫,跟着手机App做瑜伽。练完我一屁股坐地上发呆,接下来该干什么?确实没事干。

我戴上口罩,穿戴整齐,出门散步。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和车。偶尔有遛狗的。看到一个男孩玩滑板,染着粉红头发。他没戴口罩,就像是曾经的我们从疫情前穿越来的。一辆公共汽车驶过,里面几乎没人。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闪烁着。我闷头往前走,呼吸越来越紧张,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我们见不到了。

北京变成了一座空城。我们像隔绝在一座空城里,不安和焦灼感越来越重。

朋友圈里有人贴了条消息,英航和汉莎航空全面停飞中国。

我买的是法航,不会过几天也停吧?

黎阳啊,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呢?

我一边喝酒,一边刷着朋友圈。各种消息看得我头疼欲裂,强烈的不安全感再次向我袭来。

似乎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变得毫无安全感,每天的坏消息已经令我们难以承受。关键的问题是,我们以后该怎么活呢?

我的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朋友问我口罩够不够,不够可以去他家拿。我说还有。他说他在自我隔离,因为前一阵跟武汉来的演员共用过一个话筒。我本想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又想起刚看过的新闻,新冠病毒可以通过飞沫传染。

回来的日子定了吗?我问黎阳。

我这边还有点事。黎阳说。

我真的有点压力。听说很多航班都停飞了,我也在考虑要不要提前回去。

真的对不起,让你着急了,我也很难受。在北京等我!

我心下一动。这句话看起来很诚挚,让我忍不住想诉说。我感觉你就像我村头的小伙伴,我也不会怪你和生你的气。你对我有同样的感觉吗?

没想到他误解了,他以为我在向他表白。实际上我只是想知道,他对我的感觉是不是也是纯真且无邪。

我们还是要真诚。我又发道。

我知道。那边回,有些事,我本想说,一直没机会,我想当面告诉你。

我琢磨着他的这句话,有什么要当面告诉我的?我猜不出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说。我担忧极了,怕见面的时候他会说出什么我意料不到的话。不管他要说什么,都显得我现在很傻。想到这里,我气极了,都啥时候了,还不告诉我,疫情都这么严重了,有什么不能在手机里说的。我去阳台拿酒,不知不觉把一瓶红酒都喝光了,喝完后我哭了一场,折腾到凌晨才睡着。

第二天下午,他的短信到了:我还有点事儿没忙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不然你先回去吧。我说好。

立刻开始查机票,幸好还有票。我改成明天下午的飞机。

改完机票,我告诉黎阳我明天就走。他仿佛松了口气,说一路顺风啊。

太匆匆了。改好机票,我躺在床上,有种做梦般的尘埃落定之感。我妈听说我改了机票,特别庆幸,说赶紧回去吧,再晚估计真的走不了了。她不顾我劝阻,出门给我买了点我喜欢吃的点心和杂粮,外加几个口罩,一股脑儿给我塞进了行李箱里。

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我望向窗外,北京依然是北京,只不过路上几乎没有人,也没什么车,只有矗立的楼与之前相同。这次回国几乎毫无意义,浪费时间浪费钱。非要说有什么意义,也就是体会了一把疫情。要不然往大里想?起码与祖国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了。这还是黎阳用的词,当时我就说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听着像干广告的。我发现这次回来,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事。与黎阳甚至都不相关。“去纵情浪迹/无所谓结局”。这是我们都喜欢的一首歌,的确是无所谓结局。就算知道会这样,我可能也会回来的。

车很快就开到了机场,比预计时间还短。我走进咖啡馆等待,除我之外只有两三桌客人。我在上次我们坐过的座位上坐下来。那次他坐我对面,我们聊的是该去哪里旅行。那天人很多,熙熙攘攘。难以想象,那仅仅是一个月前。

这次几乎所有人都戴上了口罩,机组人员也是。只有两个外国小女孩没戴,她们的妈妈戴着口罩,在旁边照看着她们。我在口罩外面戴着耳机,不停地播放着我喜欢的音乐。

在巴黎转机时,我给黎阳发微信,我们还是应该语音一下。他说好,过几天吧。

我立刻打通了于铁的语音,于铁很惊讶,他把他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我。黎阳早就结婚了。这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我只是很愤怒,认为他是个不守信用的人。同时也很失望。非得让我给于铁打电话吗,他就不能自己说吗?

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禁忌之爱呀。于铁说。

小叶大骂黎阳。有天她说,我也在反省,作为朋友,当时是不是应该阻拦你回国,而不是推动你和黎阳的发展?至少我应该跟你说,先搞清楚黎阳的状况。

黎阳还在我的微信里,我们已经不再说话了,他也从来不发朋友圈,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想什么。于铁说,你现在就放下,所有的都忘掉,千万别再想,要不然你会被耗光。

我重新查看我们曾经的聊天记录,还是被逗笑了。那时的快乐是真的,这让我恍了会儿神。

就在我飞到柏林的第二天,法航也全面停飞中国了。我庆幸自己提前回了欧洲。为了安全,我在家里闭门不出,每天接送孩子的任务就交给了丈夫。我怕自己万一被传染了,更怕上街遭受歧视。

这两个礼拜,我只去了一趟干洗店。柏林的生活依然如故,似乎疫情只停留在亚洲大陆,停在了中国。然而我身体回来了,心还没有。每天我的情绪都会被网络上的消息所影响,有时愤怒,有时伤感,有时害怕,就像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定。我想起一句忘了谁说过的名言,“生活要是没有快乐就什么都不是。”

我被迫思考起了死亡。如果这次因为回北京得了“新冠”……那我可真是玩儿大了,简直是死不瞑目啊。不过要是那样,我也就成了“尾生抱柱”了。

那夜看到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新闻,我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积攒已久的压抑一下子爆发了,我痛哭起来。我曾经想当一个有责任感的成年人,现在的我除了痛哭还能做什么?我为自己感到失望。朋友圈里有几个朋友也在哭,也在喝酒。我不知道,黎阳也会哭吗,也会为了别人哭吗?如果他不会,那我还爱他什么呢?我已经不知道该跟黎阳说什么了,感觉有点尴尬。如果说,就得说得很直接。但这样的话,可能立马就崩了。他还不知道我给于铁打过电话,或许他猜到了。反正我们谁都没提这茬。

憋了好几天,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我问黎阳,李文亮去世他哭了没有。他说偷偷哭了。我们只说了几句,他就没再回我。我最后说的是,我怕你是那种面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的人。

我又像往常一样去电影院,去游泳,去柏林电影节。我渴望把在北京的感受迅速遗忘。我不想背负着痛苦前行。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遗忘。最好假装一切没发生过,最好假装我没喜欢过黎阳,他也没喜欢过我。这只是个误会,只不过因为春节要回家正好赶上疫情见不到而已。

柏林也开始隔离了。游乐场是最早关的,它被围上了红白相间的塑料隔离带。随后幼儿园、游泳馆、图书馆、餐厅、商场、电影院都关门了。这也和在北京时很像,只不过柏林缺少我在北京体会到的那种恐惧与悲剧感兼具的气氛。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看孩子、做饭,有空就在家练练瑜伽。门还可以出,只不过哪哪儿都关了。天气好的时候,经常看到大人坐在游乐场隔离带外面晒太阳。我每天都和丈夫吵架。由于隔离,我们不得不朝夕相处。所有的工作都停下来了,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和生存。有好几次我都怀疑自己得了“新冠”,要不怎么浑身无力呢?我妈平时不怎么主动,现在经常跟我视频,每次都让我注意安全。我说没事儿,这里挺安全的。千万别出门啊。她又叮嘱。哎,太无聊了!我说。我妈说,命要紧啊。

带孩子太累了,经常才到下午,我就困得不行了。我感到寂寞极了,孤独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到北京。我知道一切都会遗忘,我在北京的感受和我在柏林此时的感受。一切都会被遗忘。在若干个月后,若干年后,我的所作所为也只是一小段插曲,与大环境相比,不值一提。

我把黎阳删了。

* 刊于《青春》2020年第8期

春树,本名邹楠,1983年生,作家、诗人,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其作品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2004年作为作家登上美国《时代周刊》亚洲版封面。已出版《北京娃娃》《长达半天的欢乐》《抬头望见北斗星》《在地球上:春树旅行笔记》《把世界还给世界,我还给我》《乳牙》和诗集《激情万丈》《春树的诗》等。曾应邀参加挪威诗歌节、法兰克福文学节、伦敦文学节、维也纳大学诗会、法国Frontenay诗歌节、柏林亚洲文学节等。2017年获“李白诗歌奖”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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