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弄里寻南红
如果单看外表,相王弄似乎是苏州老城区一条最普通的小巷:中间是宽不过七八米的机动车道,两边是高不过三四层的灰瓦白墙小楼,长也不过五六百米,并不算冷清,但绝对说不上热闹。但这条巷子却有着极大的来头,据说是为纪念伍子胥筑阖闾城的功迹而得名。
阖闾城是苏州城前身,而伍子胥则是阖闾始建者,而相王弄又是以伍子胥之名。因而从这个角度讲,来相王弄寻访,就有了怀古凭吊的味道。我看着相王弄里门可罗雀的店面时,正欲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酸劲时,却被同行的手工达人强行“镇压”了:你可别小瞧了这条小巷,它却是苏作手艺人最集中的地方。仅做玉雕的作坊就有上千家,是全国玉雕最大的集散地,是全国玉雕爱好者心中的圣地。
这时我才醒悟过来,仔细瞧那些店面的招牌,果然,那些招牌绝大多数是以“玉”、“石”之名。随便走进一家玉器店,店主迎上来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要哪一件”,而是“要多少”。我吓得连忙挥手示意我非土豪,店主立马还了一个“你非土豪来此做堪”的眼神。和店主交流后才得知,相王弄就是玉雕的大观园。相王弄的每一个玉雕门面,站在门面背后的是少则几人多达上百人的玉雕团队;每一位进店看货者,都不是普通的玩家,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全国各地的玉雕批发商,背后有着成千上万的玉雕爱好者。
“原来这儿都是土豪啊!”这时我才回想起来我们停车的那狭窄却收费奇高的停车厂,停满了挂着各省车牌的豪车,原来他们都是来相王弄把玉雕当买石头一般买的玉雕批发商啊!
相王弄的主干道是机动车道,虽然名字很古朴,但是却少了几分江南的味道。直到同伴带我穿过一条名为东烧香的小桥走进相王弄的支巷,这时我才仿佛真正来到了江南。支巷只有两米来宽,空中悬挂和飘扬的挂着各式各样的玉雕幌子,把巷子原本就不开阔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巷子两边是鳞次栉比的玉器店,每一家玉器店的墙壁上都挂着寻玉匠的招工启事;巷两边则停着密密麻麻的电动车,车主都是在巷边玉石店上班的玉匠——整个相王弄支弄,从天空到巷壁再到巷子都被塞得严严实实。但还经常有电动车从我身边风驰电掣地开过,他们便是送快递的小哥,正在把相王弄新鲜出炉的玉雕发往全国各地。
我在相王弄的主干和支弄里来回搜寻,但是却始终没看到南红作坊的身影。这时我才回想过来,我们来的是相王弄,是专业卖玉雕的地方。来这儿寻南红,是不是犯了南辕北辙式的错儿?这时同伴开始用他专业的苏作达人身份教育我这伪专业手工爱好者:南红在行业划分上,也被归到玉雕的范畴。面苏工,为了区别传统的玉雕和新崛起的南红。通常把前者称为“白玉”,后者称为“红玉”。相王弄里“红玉”难寻,最主要的原因是“红玉”崛起才几年,而“白玉”已有几千年历史。“红玉”势头再猛也敌不过“白玉”千年积累的底蕴。因而,相王弄里寻南红,我们还得有火眼金睛才行。
待到石头苏醒时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条很苏州的小河,跨过仿古的石拱桥,同伴手指指向了河边一栋被常青藤爬满的二层小楼。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我看清白墙上幌子上的字——“石醒轩”。
作坊幌子旁边的墙壁上,像相王弄其它玉雕作坊一样挂着招工、收学徒的广告。与大多数玉雕作坊店面都开在一楼不同,石醒轩的店面开在二楼。从街道要进入店面必须扶着刷着红漆的扶梯,脚踏铺着红地毯的台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标志显示这是一家作南红的作坊,只有这两抹红色自然而然地让人和南红产生联想。
店面只有十平方米,环绕店墙壁上的橱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南红雕件。沿河一面的墙壁上开着一扇小窗。春天和煦的阳光夹在着河风落在宽阔的工作台上。一位身着条纹卫衣的短发青年正坐在工作台上,手上拿着一块红色的石头仔细端详。当湿润的河风和温暖的阳光落在红色的石头上时,他似乎来了灵感,拿起桌上的铅笔在石头上轻笔勾勒。手起笔落,才两三分钟,石头上就出来一幅温婉如仙的素描仕女图。
眼前的青年名为丁醒,是一位生于1988年的南红雕刻师。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入行十余载的老艺人。仕女图完工后,丁醒把手上的红石头放入工作台上的木托盘中。这时我才发现,木托盘中大大小小的红色石头竟然有二三十块之多。有的绘了花鸟,有的图案是水乡风情,但各种风韵万千的美人儿则占了大多数。
丁醒看手在木托盘里翻来翻去,最后选定了一款雕有太白醉酒图案的南红放在手中,端详着手上的南红,丁醒开始说自己和南红的故事。
丁醒说自己的从艺经历,就像谈一场名为“石之恋”的恋爱。但是南红却不是他的“石之初恋”。他和石头的恋爱是从2004年开始的,那时丁醒才16岁。16岁的丁醒没有选择和同学们一样参加高考,而是到舅舅汤继文的玉雕作坊做学徒。丁醒的想法很单纯:自己喜欢美女,希望能把自己的梦中情人做成实物捧在手心。舅舅汤继文是江苏省级的玉雕大师,跟舅舅做学徒显然比参加高考距亲手雕美女的理想更接近。
在舅舅的玉雕工作师一呆就是五年,舅舅所有能教的丁醒都已经学会。丁醒觉得该是时候出师门去闯荡,检验一番自己的学艺成色了。2009年,21岁的丁醒只身来到上海。选择上海,是因为海派玉雕风格在全国独树一帜,丁醒想把海派技法融会贯通。更重要的是海派有玉雕界雕美女的顶尖高手吴德生,丁醒想通过和高手过招的过程中让自己雕美女的技法炉火纯青。
丁醒没有选择投身吴德生门下,而是选择了一家不知名的玉雕厂当学徒。因为通过观摩以吴德生为首的海派玉雕高手的作品,丁醒发现这些玉雕大师之所以能雕出精美的玉器,是因为他们都有高超的绘画技巧。正好玉雕厂旁有一家美院高考培训班,玉雕厂下班时,培训班才开始上课。于是每天在玉雕厂一放下刻刀,丁醒就背起画夹往培训班跑。
“在培训班当了一年的旁听生,是我玉雕生涯最难忘的时光。我训练画几百张绘画才得来的构图技巧,后来成为我南红创作中最大的资本!”丁醒放下手上的笔,端着木托架上画好素描的南红下楼,把我们带到一楼的南红雕刻室。
苏州的玉雕工坊还像以前一样保持着前店后坊的格局,丁醒的作坊也不加例外。只不过“后坊”设在一楼。一间十五六平米见方的房间,摆了两排共计十多台雕刻台。十来南红雕刻师正拿着刻刀聚精会神地雕刻。
南红雕刻和玉雕制作一样,分为画稿、雕刻、打磨、抛光几个环节。别的工作室画稿需要先专门画在纸上,再按纸上的图案临摹在南红上,而丁醒艺高人胆大,直接在南红上画稿。丁醒因为经过海派玉雕的洗礼,设计前卫,画风新颖,又兼具苏州工雕刻细腻,线条优美的特质。又因为自己是从雕白玉转到南红,既能擅长雕刻那质纯脱俗的白玉,又能刻画出南红那天然色彩与材质交融一体的绝妙特质。因而工作室自创立之后就发展迅速,已经成为了苏州玉雕界特别是南红圈中最瞩目的新星。
丁醒原本计划做一个海派玉雕师,但是考虑到雕美女是自己的主攻方向,而玉雕美女,上海已经有一个吴德生了,正好苏州玉雕界南红热行起,“成为南红界的吴德生也不错啊!”于是2012年,丁醒又只身来到苏州,在相王弄这临水枕桥的地方开起了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名为“醒石轩”,一是因为自己名字中有一个醒字,二最重要的是寓意整个南红的现状:众人以为南红是一种全新的工艺品,其实南红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是最名贵的宝石之一。只不过南红的传承过程中出现了断层,因而不像白玉那样为国人所知罢了。
在这间临河枕桥的工作室,丁醒取眼前意境雕出的南红作品《水乡情》荣获苏州玉雕最高奖“陆子冈杯金奖”;同年,自己雕的南红美女图《贵妃醉酒》荣首届中国苏州民间艺术南红获银奖。经过十年的坚守,丁醒终于迎来石头苏醒时。
对“国色”有信心
苏州是全中国南红制作最发达的区域,而相王弄又是整个苏州南红最集中的地方,但是走在相王弄街头,在找寻南红这抹亮丽而喜庆的中国红,还是一件费力劳神的事情。不是相王弄做南红的作坊少,而是做白玉的作坊太多了。相王弄一主一支两条街道上,做白玉的作坊竟有上千家。但是专业做南红的作坊甚至不足白玉十一。只因为以和田玉为代表的白玉,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太超然。
“南红之所以能突然红起来,不是因为白玉衰落了,恰恰相反,是因为白玉太疯狂了,石料太贵,逼得我们手艺人不得不另辟蹊径!”在十全街最核心地带,李栋坐在自己的“手艺人玉雕工作室”侃侃而谈。李栋虽然也是一名80后,但是却是苏州南红界的元老级人物,他的身份是苏州市玉石文化行业协会南红专业委员会副会长。
“南红的通史,我可能讲不好,但要讲南红的当代史,我还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我和我的工作室见证了南红热的兴起!我和我的工作室也正是因为南红热而成长起来的。”李栋望着办公室橱窗上琳琅满目的南红摆件。那些摆件在空旷的办公室灯光照耀下泛出红润的光泽,就像花园里盛开的鲜花——李栋的工作室虽然依然是前店后坊格局,但是已经慢慢脱离作坊概念,有了现代公司的气象。
和丁醒一样,李栋谈论自己的南红生涯时说,现代南红,白玉雕刻是绕不开的主题。因为所有的南红手艺人都孕育于玉雕业,李栋也不例外,他也是一个弃白玉而置身南红的“叛徒”。
李栋直言自己从小就是叛逆份子。上学时同学都听老师和父母的话好好学习,但是自己却迷上了绘画和雕刻。正好家旁边就是徐州玉雕厂,于是逃课翻围墙进玉雕厂看玉雕师门雕刻就成了儿时李栋的“幸福时光”。看着一件件精美的玉雕从雕刻师手中产生,李栋背判了父母从小灌输的要“立大志”的理想,居然立志成为大家看来一无事处的手艺人。李栋把自己成为手艺人的理想放在心里,却害苦了身边人:同学的板凳,邻居家的墙,家里的家具,只要能刻的地方,李栋都留下印记。年长日久,李栋的一手雕刻功夫就在身边人“怨念的眼神”下终于如火纯青。
成为“苏工”,缘于一次意外的苏州之行。还在上高中时的李栋逃课从徐州来到苏州,一个偶然的机会,李栋在相王弄看到了苏工玉雕。“我以前认为徐州玉雕厂雕刻的玉雕已经巧夺天工了,看到苏州工的作品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精致!”苏州逃课之旅结束后,李栋回徐州后就辍学了。他只身一人来到苏州,在相王弄开始了自己的手艺人生涯。在融汇百家之髓成为“新苏工”后,终于2005年李栋开出了一家名为“手艺人”的工作室,实现了自己儿时的理想。
创业和做纯粹的手艺人不一样,做手艺人,只要有“匠心”就够了,但创业还得有市场嗅觉。“2006年,我查觉到市场上出现了用南红做的的朝珠,材质极好,但是卖得极便宜,才几块钱一串。那时市场上白玉原料价格已经涨得让手艺人不能承受了,于是我决定做个尝试,用做白玉的手艺精雕南红做摆件。结果,摆件一出来就被广东人收走。我做多少,他们收多少。”李栋说话时眼睛放着光,仿佛回溯到那南红最初刚兴起的时期。
看到南红巨大的市场潜力,李栋当机立断,把自己的工作室的方向调整为南红专业户。他自己也只身前往南红原产地。“那时的南红便宜的惊人。南红籽料才200块钱一斤,2009年,他在西昌买到过块钱一斤,甚至还有5元一斤的材。那候,南红在众人眼中就是一种红石头,根本没人要!”李栋就是凭借着市场的敏锐,把自己做玉雕的手艺迁移到南红上,掘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如今,因为看到南红的潜力,越来越多的玉雕艺人投身到南红制作中来,特别像今年,因为经济大环境的影响,疯狂了近十年的南红慢慢开始趋于理性。
“不管市场环境怎么变,‘手艺人’专业做南红的方向不会变,因为我对南红的颜色有信心!”李栋指着橱窗上的南红兴奋的说。
在李栋看来,随着时代的发展,传统文化会慢慢博得越来越多人的认同。我们所处的时代,也需要与时代精神相匹配的器物。而南红,拥有不输于白玉的股理,但是却有着中国人喜闻乐见的中国红。随着中国风的流行,南红必然会随着代表中国人喜好的红色一起成为“国色”。
撰文:雷虎
摄影:刘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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