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栖海拔2500米至5000米的高山,喜走山脊溪谷,惯于昼伏夜出,素有“雪山之王”之称的雪豹不仅生活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更是处于高原生态食物链的顶端,甚至连拍摄到它的人都会被戴上“世界顶级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荣冠。
可就是这样一种“超凡脱俗”的野生动物,却因屡屡下山觅食而被人类擒获,在参与放生6只雪豹、4次自筹资金为雪豹“赎身”之后,职业纪录片人王鹏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问题的核心逻辑:
人类活动的入侵迫使雪豹的食物迁徙去了更远的地方,不愿“挪窝”的雪豹只能下山“偷吃”牧民的牛羊,在与牧民的交锋中,从最开始的“伸嘴必被捉”到后来的“吃几只也无所谓”,牧民容忍度增大的背后是他们经济收入的增加。
帮助牧民致富并不是王鹏凭一己之力所能做到的,他能做的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对牧民进行有益补偿,为雪豹的生存撑起了一块安全空间。
拯救“小十五”
2017年正月初七的黄昏时分,甘肃会宁,夜幕降临时的静谧更烘托出了年节的安逸舒适,但很快便不那么安逸了。
正端坐电脑前打游戏的王鹏接到了团队成员格桑的电话:“鹏哥,又有雪豹被抓住了,咱们救不救啊?”
听到雪豹二字,王鹏的心猛地揪了一下,这个动物,总是生活在王鹏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转念间,王鹏想起了原本用于给大家发工资的3万块钱在一个月之前被挪用为另一只雪豹“赎身”、以致于大家过年都没有钱的窘况,他窝火地冲电话里吼道:“不救了不救了,以后救雪豹这种事再不要给我说!”
是啊,救雪豹是要花钱的,自从第一次花了3万为那只小雪豹“赎身”后,3万就成了王鹏与牧民之间“交易”的行价,而每次的3万,不是雪豹粉丝的赞助,就是团队成员的工资,这一次,又上哪找这3万呢?
更何况外界非议纷纷:王鹏买卖雪豹!
“那行鹏哥,我回复让他们自己处理去。”格桑的这一句又刺痛了王鹏:他们能怎么处理呢?放掉?杀掉?王鹏不敢想了。
“稍等,你先别回复,我考虑一下”。
只能再次向粉丝们伸手了。在给其中几位铁杆粉丝发了微信后,正在南极旅行的新加坡粉丝叶子打电话过来,王鹏心头一热,她一直是众筹救雪豹提供资金最多的人。
“老王,我看这次你就算了”,叶子的一句话浇灭了王鹏刚刚在心头燃起的喜悦,“你自己也没钱,外边非议还那么多,雪豹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把自己弄得这么难有什么意义”。只剩下失落了。
思忖片刻,还是为了雪豹最后一搏吧。“现在又有雪豹落难了,救还是不救”,发了这条朋友圈之后,王鹏抱头在黑暗中独自沉思,沮丧、懊恼、无望,纷至沓来。
过了20多分钟,广西粉丝小双的电话唤醒了王鹏:“鹏哥,你众筹啊。”
又是众筹。这么丢面子的事已经做过一次了,那是2015年3月,要进山拍雪豹了,团队身无分文,发起的网络众筹不仅从粉丝处筹得款项14万多、从康美药业获支持100万,更是掀起了一场400多万次转发点赞评论的网络热潮,“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多人关注雪豹、喜欢雪豹,也正是那一次坚定了我拍摄雪豹的信念”。
没有办法,那就众筹吧,“谁让雪豹的命比我的面子重要呢”。
花了10分钟时间,写了700字的说明,提出了5万块钱的需要。王鹏在将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接下来的24小时,他没顾上睡觉,“不断有人加我微信问我怎么回事”。
同样的话给无数人解释了无数遍,一块、两块、几十、成百、上千……47580元,够了。
正月十三,王鹏带着团队成员到达乡里,约好的正月十四牧民出山来接。十四整整一天,没有见牧民的踪影。
大雪纷飞,山路难行,难道雪豹已经死了?
正月十五,坐不住了,进山吧。人手一把扫帚,大家在几十公分厚的雪路上一边扫一边走一边问,终于得知:抓雪豹的牧民在相邻那条沟里。
几经周折,租到了几匹没有马鞍子的瘦马,知足吧,那也比花两天时间徒步过去强多了。
4个多小时之后,王鹏等人到了牧民家,一只只有七八个月大小的小雪豹,“毛茸茸的匍匐在草丛中,干燥而温暖的身躯没有一丝异味,你睁着无辜的双眼凝视我们,眼神透彻沁人心扉”,王鹏在专门为这只小雪豹写的文章里这样描述道。
你真的无辜吗?你可是在这户牧民家附近转悠了半个多月了,你可是每天一两只肥羊美餐了十七八天了,牧民也是没有办法,带着四条藏獒把你围堵到了一个山洞里,这才抓住了你这个无赖。
对,就叫你“小无赖”吧,再给你赐一个名字“小十五”吧,谁让我们是正月十五这天见到你了呢。
你还是挺幸运的,这户牧民已经不杀生了。一番讨价还价,18只羊按照当年的市场价算了两万块钱。
好了,你可以走了,回到你的辽阔天地中去吧,不过记得下一次要小心一点哦,来吃之前要打探清楚有几条藏獒守卫领地,有多少狼夹子严阵以待,尤其要切记“该松口时就松口”、不可在牧民已经围堵过来的时候还在贪婪地吮吸。
尽管我也会跟牧民打招呼,让他们多担待你一些。毕竟一个月之前我“赎”的你的妈妈,就是被狼夹子夹断了爪子,现在恐怕已经“撒手人寰”了,否则你这么小,不应该自己出来觅食的。
“二进宫”的“小十五”妈妈
根据王鹏的判断,一个月之前救助的那只雪豹,应该就是“小十五”的妈妈,同时也是自己一年之前救下的那只。
那是2015年的正月初二,王鹏收到朋友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中被捕抓的雪豹令王鹏着实惊了一下,他便赶忙查证雪豹所在的位置。
正月十四,目标定位在甘肃玛曲一户牧民家。
当晚,王鹏和团队成员赶赴玛曲,正月十五便已到达。
未曾想到的是,牧民起初并不承认捕捉到雪豹。经过王鹏苦口婆心的讲法律、讲道理,牧民承认的同时提出了100万的损失补偿要求。
“这么多钱肯定拿不出来。再说我要了雪豹也不是做别的事情,就是放生而已”。一番拉锯战之后,牧民的补偿要求从100万降到40万再到11万,最终达成3万的补偿协议,“至少吃了人家九头牛了,3万其实也不够赔的”。
王鹏见到了雪豹,这是一只刚刚两岁、即将成年的小雪豹,在“偷吃”时被牧民用羊套子套住了。
当务之急是抓紧凑钱。回到兰州,王鹏自己拿出了1.5万,叶子赞助了1.5万,带着3万元钱颠簸了700多公里路程,王鹏返回到牧民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多。
来不及休息,先去看看雪豹,“完好无损,肥头大耳,看着有一点可爱。牧民其实很好的,每天用新鲜的牛羊肉喂它”。看到笼子里的雪豹精神状况良好,王鹏将雪豹拉到山口的一户牧民家后,就放心地去休息了,约定第二天一早放生、拍摄。临走前担心雪豹太受罪、还不忘解开拴着雪豹的铁链子。
就是这个善良的行为,使王鹏并没有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天还没亮牧民就给我打电话说雪豹跑了,临跑它还咬死人家一只大羊和刚出生的小羊”。
放生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但拍摄的工作却并没有进行,“要是能把它渐渐跑远的过程拍摄下来就太好了,任务完成了一半”。
谁料与这只雪豹还真是有缘。“2017年元旦前两天,有牧民跟我说抓了个动物,但不认识是不是雪豹,让我们去看一下”。
元旦当天,王鹏和团队成员进山了,一见如故,是雪豹无疑,“我判断有可能就是之前那只,它长大了”。嘴豁破了,屁股受伤了,一只爪子也被狼夹子夹断了,看到雪豹的这幅惨状,王鹏心疼极了。
吃了牧民9头牛,牧民开口“要价3万”,“人家知道我上次救雪豹就花了3万块钱”。
深入无手机信号地段已经好几十公里,要凑钱,要找兽医,王鹏赶忙出山。
一听骑马往返都需要四天时间,没有一位兽医愿意进山为雪豹疗伤。
那就先找钱吧。王鹏从信用卡上提现了3万,第三天便又进山了,这3万原本是要给大家发工资的,也原本应该是大家的过年钱。
有了之前的经验教训,这一次王鹏格外小心,放生、拍摄,一切都顺顺当当,王鹏在出山后便在朋友圈宣布了此事。唯一遗憾的是受伤的雪豹返回山里,估计是没有治愈好自己。
从非议到认可
放生雪豹后发的朋友圈引起了国家林业草业局野生动物保护司一位领导的关注,在了解到雪豹的生存现状之后,“他说我理解你,我给你点个大大的赞”。王鹏这下放心了,“我就敢光明正大地保护雪豹了”。
在这之前,王鹏已经被聘为祁连山国家公园筹备组野外调研组的成员。
一时间王鹏声名鹊起,中新社、《中国青年报》、《科技日报》等一众媒体争先报道,甘肃卫视《丝路大讲堂》、北大百年讲坛+CC讲坛、网易公开课、TED等诸多栏目纷纷邀请,家乡会宁的地方媒体、母校兰州大学的官方微信也都及时追踪。王鹏,原本一位默默无名的纪录片导演、野生动物保护者,瞬时被戴上了“豹爷”、“大王”等诸多美冠,“全世界救助雪豹最多的人”的定性更是将王鹏拉出了非议的泥潭。
2018年8月,北京高原守护者公益服务中心的法人转移到王鹏名下,“这算是正式得到了官方的认可,我们救助雪豹的行为就从个人行为上升到了组织行为”。
在王鹏看来更为重要的是,有了组织的力量,一方面无论是社会的友情捐赠,还是粉丝的爱心赞助,都有了正规的渠道往来账目,不再是以个人的名义,“我现在就明确了公益服务中心每年只接受20万的捐赠用于雪豹的保护,超过这个数就再不接受了”。另一方面,无论是提升雪豹的知名度,还是增强社会对雪豹普遍的保护意识,组织的力量总归是要远远大于个人的。
2018年9月4日在深圳召开的全球雪豹保护年会上,王鹏团队的纪录片《拯救雪豹》被播放了近30分钟,作为播放的数部纪录片中最长的一个,《拯救雪豹》中大量鲜活罕见的雪豹镜头在年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别的纪录片也就播了几分钟,其中雪豹的镜头没多少”。即便是2003年英国BBC拍摄的雪豹纪录片,作为雪豹纪录片中的开山之作和经典之作,其中的雪豹镜头也只有5分钟左右。
毋庸置疑,目前王鹏团队已然成为中国公认的拍摄到雪豹镜头最多的团队,只要是与雪豹有关的内容,无论找素材还是拍片子,无论是国内团队还是国外团队,洽谈、合作纷至沓来,甚至有关诸如黑颈鹤、白唇鹿等野生动物的素材,王鹏团队也毫无疑问地是“业界权威”。
而8天之后的9月12日,王鹏团队的记录片《祁连山风云》作为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品,得以在美国旧金山全球气候变暖行动峰会上首播,更是对王鹏这10年来顶风冒雪、倾家荡产拍摄、救助野生动物的行为的莫大肯定与鼓励。
不走寻常路
就像他守护的雪豹一样,王鹏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
2002年从兰州大学新闻专业毕业以后,王鹏顺利应聘到央视十二频道做起了电视编导,那一年,央视十二频道刚刚成立。作为第一批招聘的人员,提供的平台和得到的锻炼让很多人望尘莫及。
王鹏不走寻常路。
2004年,王鹏离职央视、加盟《南方都市报》,做文字记者,也不做寻常的记者,深度调查记者才更有劲。作为当年中国第一深度组的《南方都市报》深度组,王鹏和同事们为了挖掘新闻真相无所不用其极,“所有记者能想到的我们都干过”。每年基本不限篇幅深度报道的任务,王鹏更在乎的并非稿件带给自己的经济收入,而是报道带给社会的影响力和震撼力。
渐渐地,王鹏的报道重心从社会问题转移到生态问题,开始为生态专栏撰稿。
其实早在2001年还在兰大求学期间,调研沙尘暴便是他的实习内容,那一年沙尘暴刚刚“起步”。而在做深度记者期间,王鹏也会每年一次前往甘肃民勤做回访调研,生态问题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甚至可以说,那些年有关民勤生态问题的报道王鹏可能写得最多。
2008年的一件大事和几项大奖,再次触动了王鹏不走寻常路的神经。
一位他曾经在重庆培训过的学生,用他写民勤生态问题的本科毕业作品改编的剧本夺得2项国内大奖,据此拍摄的纪录片《大漠绿洲》更是揽下了4项国际大奖。尽管如此,作为原作者的王鹏直言不讳地流露出了对《大漠绿洲》的不满:“他是南方人,他对北方的东西在理解上有一点偏差”。
彼时,读图时代的到来、大众对画面语言更为强烈的需求使平面媒体逐渐开始遭遇“寒冬”,加之个人对纪录片前景的判断和期待,“开纪录片公司”的想法使王鹏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放弃了报业集团的职称和优渥待遇,在30出头的年纪开启了另一段不寻常之路。
“三无”祖厉河
除了有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拼劲,无资金、无人才、无选题,在这样的境况下,2009年王鹏召集了3个关系要好但毫无专业背景的高中同学,又请来了他的学生、《大漠绿洲》的导演这个专业人员,一伙5人便匆匆开始创业了。
公司取名“兰州祖厉河文化传媒公司”。
作为会宁母亲河的祖厉河,不仅谐音“阻力”而且已然干涸,为公司取这样的名字,原本是王鹏等人的家乡情结,却引来了旁人的诸多异议。
可别忘了,王鹏岂是走寻常之路之人,“有阻力怕啥,有阻力才要去克服嘛”。
2010年4月,祖厉河文化传媒公司正式注册成立,注册地甘肃兰州。
公司要运转,资金问题立马摆在王鹏面前。托朋友贷款30万,又从别处借来一台标清摄像机,公司的第一部纪录片《新无人区》正式开拍。
没有预设场景,没有文字脚本,加上王鹏出身于更注重事实的新闻专业,“所以我们就碰到啥拍啥,如实记录”。在民勤的沙漠里拍了四个多月,又在电脑前处理组合了七八个月,祖厉河文化传媒公司的第一部作品《新无人区》出炉了。
初入行的王鹏等人并不懂得怎样挖掘《新无人区》的市场价值,只是联系了国内很多学校面向学生免费进行放映,尽管反响很好,但在王鹏的心目中却是“很烂”,“第一画面很烂,第二完全就是把文字的东西转换成视觉的东西,本质上还是文字”,所以《新无人区》并未真正走入市场。
重拍《新无人区》
《新无人区》没有为公司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但却意料之外地为公司赢得了日后在中国纪录片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机会。
2011年央视纪录频道的成立,预示着中国纪录片市场要往更深方向上延伸,王鹏期盼的纪录片的“春天”似乎要来了。
实行制播分离的央视纪录频道在全国范围内招标合作者,带着《大漠绿洲》和《新无人区》两部作品,王鹏前往应标。尽管稚嫩,但总归是两部完整的纪录片作品,这在当时的应标者中也算是凤毛麟角。最终,公司作为西北地区唯一一家中标公司,成为全国中标的五十分之一,签约了第一个系列《中国故事》,拍摄完成其中2集,于2013年在央视纪录频道正式播放。
资金短缺,是公司刚起步的那几年里时时困扰王鹏的关键问题;挪东补西,是王鹏采取的缓解经济窘迫状况的一贯措施;抵押自家房子贷款60万,则是2012年王鹏无奈之下解困的破釜沉舟之举。
2013年,一笔80万的融资使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终于得到了缓解,但仅是暂时而已。有了这笔资金,王鹏萌生了重拍《新无人区》的想法。《新无人区》,一直是王鹏心中难以割舍的情怀。
扛着花费19万购置的当时最先进的高清摄像机,拍摄团队抵达民勤县北山乡大毛湖村。
这个沙漠村落在20年前大约有120多口人,而前往拍摄时,村子里仅仅留守着7个人,每家之间相距甚远,每人之间一个月也难得见上一面,每家每天的生活就是“清早把羊赶出去,回来骑着摩托车出去挖锁阳,中午回来吃饭睡觉,起床后把羊赶回来,然后接着吃饭睡觉,第二天如是循环。他们唯一的乐趣就是隔上一段时间跑到沙丘上给自家孩子打电话”。
这种周而复始的单调生活没有矛盾,没有冲突,并不能满足王鹏拍摄中对刻画人物、讲述故事的情节需求,拍摄陷入了“无人胜有人”的艰难境地。
不想虚构、只想记录真实的王鹏想把片子拍到“这7个人都离开”的程度,“那样就真的成新无人区了”,但这谈何容易,而80万元在三四个月之后已经所剩无几,投资方突然的撤资使公司不仅回到了捉襟见肘的零起点,甚至使王鹏到了东借西凑填补80万“窟窿”的地步,“找人借钱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王鹏笑言。尽管如此,拍摄还得继续,不得已,已经还进银行的40万房贷又被“请”了出来,至此,王鹏负债达到95万。
最终,新版《新无人区》获得了五项国际奖项,并连续两年获得了广州国际纪录片节巡播优秀纪录片。
经历都是财富
2013年,公司接了个美国国家地理的“活”:拍摄纪录片《消失的冰川》。从纪录片人到野生动物保护者,《消失的冰川》为王鹏彻底打通了中间的阻隔。
为了拍摄《消失的冰川》,团队往往连续好几个月流连在甘肃肃北盐池湾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无人地带,除了保护区为数不多的几位工作人员和成群结队的野牦牛岩羊,约1.36万平方公里上仅有300左右常住居民的保护区,空灵到快要让人窒息。经年累月,团队成员与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建立了深厚感情,并且祖厉河公司与保护区达成了合作协议。
在拍摄冰川的时候,保护区工作人员告诉王鹏:“我们这儿拍到雪豹了”。
“不可能!”王鹏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因为2009年我在罗布泊做过两年半的野骆驼保护工作,在此过程中对野生动物有一些了解,知道国际上传闻雪豹在中国已经灭绝了”。
随之,保护区工作人员拿出的几张雪豹照片使王鹏眼前一亮,“我就感觉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来了。当时也没想着出名,唯一的想法就是把雪豹拍好,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再一次匆匆开始。2013年10月,王鹏和胡彦雄扛着摄像机向保护区进发,住山洞,藏掩体,冰天雪地中像“野人”一样地穿梭着、隐蔽着,尽管140多个红外线装置拍到了很多雪豹镜头,但王鹏两人的摄像机里“连一根雪豹毛都没拍到”
10个多月后的2014年9月,前方的王鹏两人弹尽粮绝、后方的祖厉河公司已无力补给,不得已,出山了。
2015年3月,再度进山。这一次,王鹏采取了一人蹲守一个点的方式,尽管相比两人在一起的相互照应,一人独处的危险系数上升了不少。
在“下榻”的山洞口安装铁门,晚上睡觉头上戴着头灯、手边放着钢筋铁棍、上厕所前先打开门侦察好一会,高度的警惕心理和紧张状态下,王鹏也曾半夜被悉悉索索乱叫的老鼠吓得挥棍乱舞,也曾晚上睡觉忘了关门、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也曾被野牦牛追着不顾一切地从六米高处纵身跃下。
而蹲守在距离王鹏数百公里处的胡彦雄,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不得已将坏掉扔了的苹果又捡起来吃掉,不得已抛弃除摄像机以外的其他家当,从早上9点到晚上9点,徒步40多公里到达了一个只有一名护林员的站上。
相比这一切王鹏口中的“危险但精彩”,三九天匍匐在雪地里的情境使王鹏如今想起来都会觉得周身寒冷、只有心脏热乎。那是2015年冬天,王鹏和另外一名摄影师王凯一如既往地趴在石头缝里“守株待兔”,“趴着的时候没感觉,但站起来之后就突然发现脸冻僵了,眼珠不会动了,嘴不能说话了,只有心脏特别热,其他地方都没有感觉,风吹过来像没穿衣服一样”,事实上他们身上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再加一层羊皮大衣的装扮。
就在这段时间,一只大雪豹每天夜晚都会来王鹏布置的红外线装置前露脸“入境”,天一亮便狡猾地逃之夭夭,雪地里留下的硕大的爪子印似乎在向王鹏“挑衅”:我来过。即便是王鹏专门买来一只肥羊供雪豹享用,它也当做人类的陷阱“敬而远之”,“这家伙太聪明了,所以这个冬天我们又啥都没拍到”。
第一次救助雪豹
在此过程中,王鹏跟随保护区森林公安参与了2次解救放生雪豹的行动,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
在保护区,曾见过400只以上的大群岩羊,它们可天生就是雪豹的“盘中餐”,理论上来讲,抓捕岩羊对雪豹而言是小菜一碟,那么它们为什么要冒险下山偷吃牛羊?是不是山里的食物链断了?
深度记者深入的思考力使王鹏进一步留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下山偷吃的都是“老弱病残”,那是不是意味着“老弱病残”捕不到岩羊、饥饿难耐之下只能下山觅食?
不过好在保护区地广人稀,当地牧民同时兼有护林员的身份,严密的守卫使外人根本无法随便进入,所以雪豹即使偷吃被捕也不会有生命危险。那么别处呢?雪豹的生存环境如何?是否也存在类似情况?
经委托朋友多方打听,王鹏得知甘南玛曲也有雪豹出没,而在这里,雪豹与牧民之间的冲突远比在盐池湾国家自然保护区激烈得多。
自此,王鹏将“业务范围”从拍摄雪豹拓展到了救助雪豹,将拍摄雪豹的视野从盐池湾国家自然保护区延伸到了甘南玛曲。
牧民对雪豹的容忍度增加了
自从2017年正月放生“小十五”之后,每到冬天王鹏依然会一连好几个月在玛曲的深山大沟里追寻雪豹踪迹,一边完成自己“用10年时间拍出一部雪豹的经典之作”的梦想,一边为救助雪豹时刻准备着。
但打那之后,再没有听到雪豹被捕、找他去赎救的消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2017年冬天的某一天,王鹏等人在玛曲县城的一家茶馆喝茶,邻桌一位藏民小伙时不时冲着王鹏笑,“不认识呀”,王鹏感到很奇怪。
不大会,藏民小伙走到王鹏身边坐下,“你认识我吗”,“认识呀,你这几年在我们这边做雪豹,我们都认识你”。小伙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给王鹏展示。照片上,三只小雪豹乖巧地躺在牧民怀里,“哪来的”,王鹏下意识地问道。
小伙告诉王鹏:三只小雪豹是今年6月份在他们家牧场上抓的,抓了之后他们一边用牛奶羊奶喂食,一边四处打听联系王鹏让他来拍摄,还没等到联系上王鹏,三天后雪豹妈妈来“寻子”,他们就放了三只小雪豹。
“听到这样的故事我很高兴,说明牧民对雪豹的容忍度增加了,我们没拍上也没关系。”
这样的故事接踵而至。
2018年4月,王鹏从一位牧民朋友处得知“最近雪豹天天来我们家,已经吃了5头牛3匹马”后,便紧忙前往拍摄。在牧民朋友家门口,他指着远处给王鹏介绍:“那个灰点就是雪豹,白点是我家的马,被雪豹咬死了”。
王鹏等人扛着三台摄像机往灰点和白点处走去,翻过了好几座小山包,在以为还有很远距离的情况下,“雪豹一下子就在眼前了,大约五六米”。与雪豹的突然遭遇使王鹏等人着实吓了一跳,而雪豹则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远去了,“我们太紧张了,所以尽管离的那么近,三台机子都拍的烂七八糟的”。
这么好的机会却没有拍好,王鹏心有不甘,便决定第二天再去一看,尽管“按常理雪豹第一天受了惊扰,第二天就不会再来了”。但出乎意料的是,雪豹又来了。
接下来的第三天、第四天,雪豹每天都在原地“等候”,“我就猜测它是找不到食物了,天天来守着这匹马,怕被别的动物吃了”。
第四天拍完雪豹下山之后,王鹏预测雪豹再不会来了,“因为我们下山的时候碰到挖冬虫夏草的人进沟了,几条沟里全是人,而且他们放了很多炮来吓走野生动物”。
果不其然,第五天再未见到那只雪豹的踪影。
这只雪豹吃了一家五头牲口,那户牧民说要“收拾”雪豹,王鹏拿出1万元钱交给牧民,替这只“有孕在身”的雪豹“赎罪”。牧民答应不会伤害雪豹了,以后还会参与到王鹏保护雪豹的队伍中。
牧民才是雪豹的最终守护者
起初,王鹏对此耿耿于怀:“每年挖冬虫夏草大约一个半月时间,挖藏药材二十天左右,这合起来两个多月是对野生动物巨大的惊扰”。
在与牧民朋友的聊天中,王鹏了解到:有一条沟属于4户牧民,一条沟的草场挖虫草承包出去总收入100万,每家可分得25万,再加上藏药材的收入,每户牧民年收入大约在30万左右。
“这样牧民有钱了,他就不光指望牛羊了,对雪豹吃牛羊的容忍度就增加了”,王鹏这样分析道:“所以从2017年正月我们救了小十五之后再没有发生这种事,这才是根本原因,我们只是锦上添花”。
事实上,作为祖祖辈辈居住在大自然中的牧民,相比尘世喧嚣中的人们,他们对自然的理解和珍爱程度恐怕要高出很多,对雪豹亦是如此。并非有意伤害,实则为雪豹偷吃的牛羊是他们的生计所在,一定数量内尚可以忍受原谅,超过一定限度就是对牧民生活的极大冲击,毕竟牧民日常的衣食住行、就医、上学、婚嫁,哪样的开支不是依赖于牛羊呢?
在王鹏看来,增加牧民经济收入、拓宽牧民经济来源、降低牧民为满足基本生活对大自然的索取程度,降低草原的压力,才是解决牧民和雪豹之间冲突的根本所在:
经济收入增加,牧民“财大气粗”后便不会太计较雪豹吃几只牛羊;
经济来源拓宽,牧民就不用将全部心思放在牛羊的放牧上,因而也就减少了对草场的压力和向自然更深处进发,进而减少对雪豹食物的“驱逐”,使雪豹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就“有餐可食”;
“这样一来就会形成良性循环,渐渐下去雪豹的生存就能恢复自然状况,不需要人的干预”,王鹏说道。
帮助牧民增加经济收入、拓宽经济来源,并不是王鹏凭一己之力所能做到的,他能做的也仅仅是用北京高原守护者公益服务中心收到的捐款尽可能地帮助牧民孩子上学,“让孩子们上学离开牧场,牧场压力就会减轻”。
王鹏认为,为雪豹创造一个长期良好的生存环境,同样是在守护雪豹,甚至比直接赎救雪豹意义更大。
身上的兰大烙印
未来,王鹏有着自己的“野心”:成为中国拍野生动物最专业的团队。
在这“野心”的背后,是王鹏的脚踏实地,而在王鹏心中,脚踏实地正是母校兰州大学的“馈赠”:兰州大学以及我的老师们给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第一是记者要有社会责任心,要踏踏实实做事、做有意义的事;第二是凡事都要认真;“上大学时候学的知识都还给老师了,但这两条我一直铭记在心,并且延续到了我的事业中”。
利用自己的工作便利,拍摄一部有关兰大新闻系历史的纪录片,是王鹏对母校和老师们的“回馈”:“得到了当年给我们上过课的很多老师的支持,现在已经拍了不少老师了”。
回顾这些年在纪录片拍摄上走过的路,王鹏感叹:“做纪录片的过程尽管很枯燥但还是要坚持,所以我养成了基本每天晚上看一部纪录片的习惯,碰到好的还会在朋友圈写点评语推荐。这不仅是生计,更是理想”。
近期,王鹏会有《祁连山国家公园》和《简丹 向死而生》两部纪录片和大家见面。
内容来源 | 《兰州大学报》总第935期
文字 | 任妍 张思雨
编辑 | 张本志
责任编辑 | 张田甜
主编 | 肖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