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生宋国睢阳蒙县,南华真人是也(唐开元二十五年庄子被诏号为“南华真人”,后人即称之为“南华真人”, 宋徽宗时封“微妙元通真君,被道教隐宗妙真道奉为开宗祖师,视其为太乙救苦天尊的化身)。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庄周曾经是蒙县一个漆园的小吏,与梁惠王 、齐宣王同时。他的学问无所不窥——
庄子是中国的文艺之神,受到他的思想影响的后世文学艺术巨匠有很多: 陶渊明、阮籍、嵇康、李白、苏轼、曹雪芹等,当然庄子思想远远不止影响了文艺、还深刻影响到武术、禅宗、哲学等诸多方面,因此他也就不仅仅是中国文艺之神的化身。
庄子主张清静无为,这与佛陀之“无所住而生其心”异曲同工,从这方面讲,他的知见深刻程度要胜于老子的无为而为。后人说庄子承继了老子的思想,实际上是非常有待商榷的。
台湾著名学者南怀瑾先生曾言:对于名的向往,即便是圣人也是难以超脱的。实际上如果不能超脱名的束缚,那还算圣人吗?这样看来,庄子是超越圣人之神人了。
据记载,“楚威王曾经听说庄子贤能,想用丰厚的钱财邀请他为相,庄子却笑着对派来的使者说:“千金,太丰厚的利诱;卿相,高不可攀的令人羡慕的官位。你却看不见祭祀用的牛吗?饲养它数年,让它吃好喝好,为了是让它去做祭祀。到了那个时候,再想自在,又怎么可能了?你赶紧滚,别脏了我。我宁可悠然自在于茅草屋中,也不被国家王侯什么的所束缚,终身不做官,陶然自乐。”庄子如同许由一样(尧让天下给许由,许由不受”,“薄王业而不为”。
庄子在与朋友惠子的交往中,也曾出现过类似的一件事:“惠子做梁的相,庄子要去看望一下这位好朋友。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是想取代您。”于是惠子很慌恐,派人在都城中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却来见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字叫鹓雏,你听说过吗?这鹓雏从南海飞到北海,不见梧桐不休息,不是果实的精华不吃;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喝。这时有只猫头鹰刚抓到一只腐烂的老鼠,恰好鹓雏从空中飞过。猫头鹰抬头忙发出恐吓之声。现在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我吗?”
庄子把自己比作鹓雏,鹓雏是怎样一种鸟呢?它是类似凤凰一类的鸟,“从南海飞到北海,不见梧桐不休息,不是果实的精华不吃;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喝。”庄子志迈高洁,悠然于六合之外,幽观世间、冷寂而逍遥。同时也孤独清寒,在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竟然还有像惠子一样以小人之心度神人的朋友。悲哉,庄子!他好意去看望朋友,却被朋友搜捕三天三夜,庄子却仍然去拜见好友并给予启示。由此可见,庄子的眼界和心胸,可谓“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与天地万物化而为一,游乎九洲、大忘无我矣!惠子与庄子相比,无论从气格还是思想的深刻程度相差甚远啊。
在《庄子-德充符》中,有个故事说:卫国有个相貌丑陋的人,叫做哀骀它。男人与他相处,会思慕他而不肯离去。女人见了他,便向父母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宁可做他的妾。这样的女人有十几个,并且还在增加之中。”
庄子推崇的是内在精神的完满充盈,而放弃形骸以及相关联的约束和影响,世间之“生死存亡、毁誉贤不肖、福禄寿夭、饥渴寒暖”等外在的因素,都是自然规律的运行变化,不能扰乱本心的清净安详。也就是说,庄子的境界,早已超越了物质世界的各种诱惑和束缚,他是世间稀有的大智者,也是因为“大声不入里耳”而无奈孤独寂寞者。而他的寂寞孤独与无奈,也只是旁人的主观臆断,对于他而言,所关注的是形骸之内精神体的完善,最终超越形骸之束,如此高渺之境界谁能指望他会愤世嫉俗?
实际上,他对生命的本质以及生存的时空和地域看得太透彻,按照佛家论调,他早已明心见性而悟道,对于世间人们所追逐奔忙之事物,根本不屑一顾。他所作《庄子》数篇,足以和人类任何一部卷帙浩繁的上智经书相媲美,是德润天下,道济万世的一部奇书。
庄子还提到姑射之山神人,“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由此可见庄子追求的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超越人这种低级的存在形式,而升华进益为六合之外神游的神人也。
人之所以不能自由,主要受所处地位、经历、视角、时空的制约。人都知道盲人聋子有认识的缺陷,其实何止他们有缺陷。凡受时、空、教育、经历、视角、立足点局限的人,凡没有清零的人,都有认识的缺陷,并不比盲人聋子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蜩、学鸠与斥鷃,理解不了鲲鹏。
人各有志,许由不愿意替尧管理天下。列子御风而行,轻松快活。尧虽治天下,平海内,但和藐姑射之山的四位“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入水不濡,入火不焦,物莫能伤的神仙比起来,难免怅然若失。野猫和黄鼠狼,自以为得计,东西跳梁,不避高下,反而中于机辟,死于罗网。
天生我材必有用。臭椿虽然大干不中绳墨,小枝不中规矩,但枝叶茂盛,能让人逍遥乎寝卧其下也不错。有五石容量的葫芦,尽管强度承受不了五石实物,但作一个腰舟,助人凫水渡河,还是足足有余的。不龟手之药对于浣纱女个人的作用,就不及对一国的士兵的作用大。帽子虽然好,但对从来不戴帽子的少数民族,就没有用了。
如果一切归于自然,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逍遥游》的另一特点,是庄子的文笔,是他丰富的想象,浪漫的色彩,生动的比喻,和他的“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浩然的气势,形成他独特的风格。
《逍遥游》已经是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是二千年来初学写作的范文,所以在简写中,只改变了个别生僻字,只改变了个别句式与当代相差悬殊,已经不能再用的句子。
0101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tuán)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凭风;背负青天而莫之阻拦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tiáo)与学鸠(jiū)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檀木,音方),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何以往九万里之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适百里者,宿舂(chōng)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蜩与学鸠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何以知其然也?朝(chāo)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jí)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tuán)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斥鷃(yàn)笑之曰:“彼何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何适也?”此小大之辨也。
故夫智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能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确定内外之分界,辨别荣辱之边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拼命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轻快然善也,旬又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拼命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者,彼何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0102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火把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jiāoliáo)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yǎn)鼠饮河,不过满腹。君其休而归乎,吾无所为天下用!庖(páo)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zǔ)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灾病而年谷熟。’吾以是诳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盲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智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汝也。其人,其德,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求乎治,孰碌碌焉以天下为事!其人也,物莫之伤,大水到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卖帽冠而适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怅然忘其天下焉。
0103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hú)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砸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jūn,皲也)手之药者,世世以漂洗丝絮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漂洗丝絮,不过数金。今一朝而卖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漂洗丝絮,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樽凫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浅薄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臭椿。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黄鼠狼,音shēng)乎?卑身而伏,以候遨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gǔ,网之总称)。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万物、万灵、万事千差万别,归根结底是齐一的,这是“齐物”。千差万别的看法和观点,也是齐一的,是不二的,这是“齐论”。合二而一,便是齐物论。
齐论,就是天籁。天为天然,天籁就是天然之声。人籁即人的舆论,非自然不能齐。人籁必须效法地籁和天籁,才能齐。也即不齐才齐。
《齐物论》分成七个部分。
我们常说画龙点睛。《齐物论》的每一部分,都有点睛之笔。《齐物论》中寓言不多,文字虽然简单,但其逻辑则费解。把每一部分的点睛之笔串起来,《齐物论》就容易理解了。
㈠
☆ 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似丧其偶。
☆ 吾丧我。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
☆ 天籁:吹万不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
㈡
☆ 大智闲闲,小智间间;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 萌。已乎,已乎!
☆ 莫能止,不亦悲乎!不见其成功,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 大哀乎?芒(盲)乎?
☆ 成心:今日适越而昔至,奈何哉!
㈢
☆ 莫若[照之于天]以明。
☆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 莛(tíng)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jué)怪,道通为一。
☆ 休乎天均,是谓两行。
☆ 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弟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 滑(乱,音蛊)疑之耀(恍惚中有真明),圣人之所图。寓诸庸,此之谓“以明”(照之于天)。
㈣
☆ 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 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㈤
☆ 安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安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
☆ 民、鳅、猿猴孰知正处?民、麋鹿、蝍蛆、鸱(chī)鸦孰知正味?毛嫱、丽姬、鱼、鸟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㈥
☆ 众人役役,圣人汩涽、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
☆ 丘也与汝皆梦也,吾谓汝梦亦梦也。
☆ 圣人游乎尘垢之外。
☆ 和以天然之分
㈦
☆ 何识所以然?何识所以不然?
☆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0201 南郭子綦(音其)凭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tàyān,失神)似丧其偶。颜成子游立侍(shì)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凭几者,非昔之凭几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laì)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liù)乎?山林之巍崔,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jī,酒瓶),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水流声)者、謞(xiào,飞箭声)者、叱者、吸者、叫者、譹(háo,哭号)者、宎(yāo,沉吟)者,咬(哀叹声)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音于,于、喁相和),泠(líng)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bì,并排)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0202 大智闲闲,小智间间。(大小皆妄)大言炎炎,小言詹詹(zhān)。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纠结),日以心斗。幔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伺是非也(吹毛求疵);其留如诅(zǔ)盟,守胜也(固执己见);其杀(shài)如秋冬,言其日消;其溺(nì,沉迷)之所为,不可使复;其厌也如缄(jiān,闭),言其老洫(xù,水道);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姚(躁动)佚(yì,放纵)启(张狂)态(作态);乐(yuè)出虚,蒸(蒸腾)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没完没了,以攻击辨论为生)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其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有真宰而不得其眹(征兆,音征)。可行可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齐备)而存焉,吾与谁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摩,其行尽如驰而莫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nié)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何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愚昧,音盲)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无师?何必只知代而自取者有师?愚者亦有师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神禹且不能知,吾独奈何哉!
0203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koù)音,有辨乎?其无辨乎?道何乎隐而有真伪?言何乎隐而有是非?道何乎往而不存?言何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照之于天]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真有彼是乎哉?果真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照之于天]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何乎然?然于然。何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tíng)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jué)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jū,猴)公赋芓(xù,橡子),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智有所至矣。何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真有成与亏乎哉?果真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文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文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智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弟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乱,音蛊)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照之于天)。
0204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shāng)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zhěn,界)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zhì,伤)。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0205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何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何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何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安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安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民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chī)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piàn)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qiáng)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何能知其辨!”
啮缺曰:“子不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音互)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0206 瞿(qú)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何如?”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太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xiāo)炙。吾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何不)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gǔhūn,混乱)?(葆其天然,和而不同)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吾何乎知悦生之非惑邪!吾何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吾何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吾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汝辩矣,汝胜我,我不汝胜,汝果真是也?我果真非也邪?我胜汝,汝不吾胜,我果是也?汝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汝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dǎn,黑)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汝者正之,既与汝同矣,何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何能正之?使异乎我与汝者正之,既异乎我与汝矣,何能正之?使同乎我与汝者正之,既同乎我与汝矣,何能正之?然则我与汝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以天然之分之分?”曰:“是不是,然不然。是汝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汝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汝其不相待。和以天然之分之分,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境,故寓诸无境。”
0207 罔两问影曰:“曩(nǎng,昔)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影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fùtiáo)翼邪?何识所以然?何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xǔ)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qú)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养生主》是《庄子·内篇》中最短的一篇,也是中国尽人皆知的一篇,因为其中《庖丁解牛》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
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养生之主,就是精气神。能使精气神沿其自然轨道运行,则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然而人常常注重人为,而不注重天然。本可像庖丁解牛一样,以无厚入有间,游刃必有余,却往往以有涯随无涯,忘掉自己禀于自然、受命于天,常常随众,不祈言而言,不祈哭而哭,就像泽鸟被关在樊笼之内,虽然有吃有喝,但却不自由。
当然,人活在世间,十有八九不如意,上苍可能没给你一个漂亮的脸蛋,甚至让你少一条腿。钻木取火,柴薪烧尽了,但火种却可以延续。有缺陷当然遗憾,而人却应有不忘者,应有永存者。
为善不一定当时有报,为恶也不一定立刻受惩罚,不可因善小而不为,也不可因恶小而为之。养生必须从细处做起,持之以恒。
这些,就是《养生主》所讲的。
《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已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所以这一部分没有简写,只对难字注了音。
《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
0301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疲殆已!如此而为知者,疲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经常顺缘督、任运气,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0302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音huà)然响然,奏刀騞(音huō)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导大窾(kuǎn,空),因其固然。技经肯綮(音qìng)之未尝,而况大軱(gǔ,骨)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xīng,磨刀石)。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音chù)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音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擦拭)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0303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何独脚也?天与?人与?”曰:“天然也,非人为也。天生使其独也,人貌也有是状。是以知其天也,非人也。”
0304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望畜养于樊笼之中。笼中鸟,神虽旺,不善也。
0305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而不哭,可乎?”曰:“然。始也,吾以吊而哭为人也,而今非也。适才吾入而吊,有老者哭,如哭其子;少者哭,如哭其母。彼其所以聚,必有不祈言而言,不祈哭而哭者。是违天背情,忘其禀于自然、受命于天也。古谓违天之错。夫子适来,应时也;夫子适去,顺处也。应时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谓上帝之悬解,解除倒悬也。”
0306 指(手)穷于(忙于)为薪(添柴),火才可传续,不知其尽也。
《人间世》讨论处世之道。处世艰难,不可不慎。
人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愿望。人之所以缺少愿望,是因为大多数愿望,都遭受打击,不能实现,因此不敢再有愿望。大多数愿望,之所以都会遭受打击,是因为不是无为,而是人为;不是客观需要的,而是凭空想出来的。忽略了时势造英雄,而一味梦想英雄造时势,这就是处世艰难之处。
颜回本质上不是一个想当官的人。颜回共在《庄子》的八篇文章中露面。在《让王》中,孔子考虑到颜回家贫,要他出仕,颜回说他在城内外共有田六十亩,足够吃穿,所以不愿出仕。但是架不住孔子会激励、会鼓动、会煽情、会忽悠。颜回听了孔子的忽悠,也想“就乱国”,到卫国去实现孔子的理想。但这注定是一件掉脑袋的事。孔子说,如果卫君想做明君,他自己就会“悦贤而恶不肖”,近君子远小人。你去卫国,除了一言不发,否则一定“死于暴人之前”。这在历史上是有前车之鉴的,关龙逢、比干就都给杀了。孔子告诉颜回,沽名钓誉是一件害国害民的事,尧和禹都搞得人家“国为废墟,民遭刑戮”,所以不准他去卫国。颜回说,你的话别人喜欢,我学你的话别人就不喜欢吗?我“为人之所为者”,又只引用古人的话,应该可以了吧?孔子评价说,“汝犹痴心者也”,说颜回是痴人说梦。
孔子告诉颜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心斋”,即“虚己待物”。颜回有所发明,在《大宗师》中,颜回就告诉孔子,他进步了,他学会了“坐忘”:“隳(毁,音huī)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高兴地表示,他也要向颜回学习。
孔子所说“虚己待物”,是我们所有人实现个人价值的唯一正确方法。人之所以能成功,第一是机会,第二是机会,第三还是机会。《周易参同契》说是“藏器待时”。藏器,是说要有准备。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用的。《孙子兵法》说,敌人被打败,不是自己有能力,而是自己有机会;胜可待,而不可为。它说,“昔之善战者,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成功,是因为养成了成功的习惯。成功的习惯加成功的机会,就是成功的公式。成功和培养能力有关,成功和寻找能力有关,成功和能力没有关系,凡自己认为有能力的,凡自命不凡的,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拔苗不能助长;领奖台上的光辉,是汗水凝成的;丰收,是勤劳换来的。愿望和能力,只有通过“虚己待物”才能实现。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成;只有人家要你做的事,才能做成;只有时势需要才能造出英雄;英雄之所以能造时势,首先是因为英雄培养了成功的习惯,又等来了成功的机会。
无为的第一个操作原则是“藏器待时”,有所准备,养成成功的习惯。无为的第二个操作原则是“虚己待物”,忘掉自己。在《人间世》,“虚己待物”不是孔子原话。孔子的原话是“虚而待物”,也即“虚尔待物”,或“虚汝待物”。但“虚己”是老庄学说的传统说法,所以我用“虚己待物”。
“虚己待物”首先是忘我,忘掉自己的声名,忘掉自己的能力,归零,脑中不留一丝成见,一思不挂;其次是待物、待时,要换位思考,满足物、时的需要,代表物、时,为物、时谋幸福,与天合一。这就是老庄的无为;无为的结果,必定是无不为。
有了成功机会,把握不住,也未必能成功。把握机会,需要“正汝身”,“形则就之,心则和之”,“就不欲卷入,和不欲露出”。一定要掌握限度,保持适度,一定要明确界线,不能没有区别,不可复制性,是最大的竞争力。就像英文,I 在六个人称中,是唯一大写的,老子天下第一,但永远在把自己摆在后头,永远要说 You and I,因为“后其身而身先”。我们必须适应别人、客观、形势、自然的需要,但同时又要保持自主权、主动权。主动权是成功的保证,丧失主动权,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失败。
成功还需要“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无为的第三个操作原则是“安之若命”。“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在《庄子》中,出现过两次。除了这里,《德充符》中也用过。
人生在世,永远是身不由己的。人生八九不如意。自然是不允许我们由着性子来的。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任命,或叫“安之若命”。“安之若命”,就是敬畏自然,认识自然,随顺自然。只有认识自然,随顺自然,才有自由可言,否则,就是不如意,就是痛苦。人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所以才有人生八九不如意。
在“安之若命”上,有时阿Q精神、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精神也很有用。一个人永远要保持愉悦的精神状态。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是一剂精神愉悦的良药。
庄子喜欢讲实话,不像我这样,用阿Q精神麻醉自己。庄子用辩证法来讲“无用”、“有用”,他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树木不成材,却终享天年;支离畸形,却可避除灾祸。
幸福是一种心态。人各有志,并没有高低对错之分。高于自己的期望值,就是幸福;低于自己的期望值,就是不幸。生死也是如此。人在求死不得的时候,连安乐死也是幸福了。人生就是趋吉避凶。趋吉避凶就要天人合一,无为。你想成功,就读《人间世》,你想明哲保身,就读《山木》。
《庄子·内篇·人间世第四》
0401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何往?”曰:“往卫。”曰:“何为?”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无视其过。轻用而民死,死者多若泽草,民无可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离治国,就乱国。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治,或许卫国有瘳!”
仲尼曰:“嘻,汝往则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汝存己未定,何暇涉及暴人所行!汝知德之所毁,智之所出乎?德毁于名,智出于争。名也者,相札也;智也者,争之器也。名、智皆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德厚不信,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规矩之言术,示于暴人之前,是显人恶而获己美也,此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汝必为人所灾矣。
卫君若悦贤而恶不肖,何用汝求而变之?汝唯无言始能苟活。卫君必将乘汝隙,而斗其捷。汝目将眩惑,汝色将佯平,汝口将营救,汝容将败露,汝心将就顺。以火救火,以水救水,乖错益多。顺始则无穷,汝以不信而进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昔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关龙逢、比干皆修其身,以臣下之位抚君之民,而以其下违拂其上。二人因其修而遭难,是好名者也。
昔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废墟,民遭刑戮。用兵不止,求名无已,皆求名实之过也,汝独不闻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汝乎!虽然,汝必有所依,尝以所依语我。”
颜回曰:“端正虚无,勤勉专一,可乎?”曰:“不!不可!卫君刚猛暴烈,盛气露于言表,喜怒无常,常人不敢违。彼借此按压他人感受,以求纵容其心,不能日修其德,而况说以大德乎!执而不化,貌外合而内不取,岂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用成言而比上古。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人与吾,皆天之所子。汝独以汝言祈望而人善之,吾以吾言祈望而人岂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跪拜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为人之所为者,人必无谤,是谓与人为徒。用成言而比上古者,与古言为徒。吾言虽教,求之实也,古已有成言,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谓与古为徒。可乎?”仲尼曰:“不!不可!太多正法而不当。虽无罪,只无罪耳,何可化及!汝犹痴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汝。有心为之,岂易邪?若易,苍天不宜。”颜回曰:“回家贫,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谓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汝专一于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合。气也者,虚己待物者也。唯道可集虚无。虚无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得,实自回也;得之,未有回也,可谓虚无乎?”夫子曰:“尽矣!吾语汝:汝入其笼樊而勿感名利,入则鸣,不入则止。勿求入仕门径,勿用大旗招摇,心无杂念,寓于不得已,则近心斋矣。绝迹易,不行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吾闻有翼者飞,未闻无翼者飞也;吾闻有智者知,未闻无智者知也。察彼虚者,心室虚而生空白,吉祥止于心止。不止则谓坐驰,身坐而心驰。耳目内通,而外于心智,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此万物之所化,禹、舜之所成,伏羲、几蘧(音qú)之所行,而况常人乎!”
0402 叶公子高将使齐,问仲尼曰:“王使吾使梁,事甚重。齐待使者,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说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悚粟。子常语诸梁曰:‘凡事或小或大,少有不求圆满。事若不成,必有人为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阳变阴之患。成与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则粗而不精,炊则无欲而清。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岂内热乎!吾未至于事之情,而既有阳之阴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为之患,是两难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先生助我!”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懈于心;臣之事君,义也,天下莫非君之所属,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谓大戒。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其亲,孝之至也;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其君,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其心,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与人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偷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言: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使人传之。夫传两君之喜、怒,天下之难事也。喜必多溢美之言,怒必多溢恶之言。溢则类妄,妄则其信也漠,漠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勿传其溢言,则近乎全。’
以巧斗力者,始于阳争,常终于阴争,达到极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于治,常终于乱,达到极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于谅,常终于鄙;其作始简,其将毕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得失也。夫风波易动,得失易危。忿设无由,则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迫逼太至,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其然且不知,岂知其所终!故法言曰:‘勿迁令,迁改命令;勿劝成,劝人力成。过度则溢也。’迁令劝成误事。美成耗时而久,恶成速不及改,可不慎与!乘物游心,借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必着意求报!莫若仅致使命,此何难哉?”
0403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音qú)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也,天性嗜杀。与之处而无方,则危吾国,与之处而有方,则危吾身。其智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也!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则就之,心则和之。虽然,就、和也有患。就不欲卷入,和不欲露出。形就而入,则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则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不分界线,亦与之不分界线;彼无拘无束,亦与之无拘无束;达之正轨,即可入于无疵之状。
汝不知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不知其不胜任也,持其才而自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汝美,犯之则危矣!
汝不知养虎者乎?不敢与之生物,畏生其杀生之怒也;不敢与之全物,畏生其决全之怒也。识其饥饱,晓其怒心。虎人异类,媚养己者,人顺之也;杀养己者,人逆之也。
夫爱马者,以竹筐盛屎,以蛤壳盛溺。适有蚊虻附着,不时拍之而马惊,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意在爱马,而爱亡。可不慎邪?”
0404 匠石适齐,至于曲辕,见神社栎树。其大蔽牛,绕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行而不住。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之美也。先生不肯视,行而不住,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不材之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流脂,以为柱则生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长寿。”
匠石归,社栎托梦曰:“汝将恶乎比吾哉?汝将比吾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树之属,果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落。此以其能,而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折,自招世俗者打击也。物莫不若是。吾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吾大用。假使吾有用,能长此大乎?汝与吾皆物也,奈何汝之相物也?汝近死之散人,又岂知散木!”
匠石觉,而思其梦。弟子曰:“既取无用,何为社树?”曰:“闭嘴!汝勿言!彼只寄托,反受不知己者辱骂。不为社树,则遭斧斤矣!彼与众异,而以义喻人,其虑不亦远乎!”
0405 南伯子綦(音其)游于商丘,见有大木,下集驷车千乘,尽庇其荫。子綦曰:“此何木哉!必有异材!”仰视其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视其干,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舔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颠,三日不已。子綦曰:“此不材之木,以至于此大。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地,名荆氏,宜植楸、柏、桑。粗一两把者,求拴猴桩者斩之;三围四围者,求房梁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求棺木者斩之。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牛之白颡者,猪之亢鼻者,与人之有痔病者,不可适河而为牺牲。巫祝皆知此,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谓大吉祥也。
0406 支离疏隐于齐,肩高于顶,发髻指天,五官在上,两髀为胁。缝衣浆洗,足以糊口;筛糠簸米,足养十人。上征武士,支离攘臂其间;上有大役,支离以有常疾而不受功;上与病者粟,支离受三锺与十束薪。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天下有道,圣人成;天下无道,圣人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于羽,莫之知载;祸重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危乎、危乎,画地而趋。荆棘、荆棘,无伤吾行。道路弯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师”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师。这样的老师,就是“道”。
全文可以分为九个层次。
第一,“真人”。“真人”是“无人”、“无我”的。“真人”是“天”、“人”不分的。“真人”就是“道”的人格化。
第二,只有真人才能体察“道”,而“道”是“无为无形”的,是永存的。要体察“道”,就必须“无人”、“无我”。
第三,体察“道”的方法和进程。
第四,死生存亡为一体,应“安时而处顺”。
第五,死和生都是“气”的变化,因而应“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第六,“天一”,安于自然、忘却死亡,便进入天然一体之“道”的境界。
第七,仁义是精神之黥,是非为人性之劓。意而子回心转意,欲归大道。
第八,“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孔子也学颜回,习练入“道”的方法。
第九,一切都由“命”所安排,而非人为。
《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
0601天者,天然也。知天之所为,与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然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智之所知,养其智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途夭折,是智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始恰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安知吾所谓之天为天,而非人?安知吾所谓之人是人,而非天?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谋事。若然者,过而不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达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wù)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翛(xiāo)然自由而往,翛然自在而来而已。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亡而复之。是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谓真人。若然者,其心专,其容寂,其额宽。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人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用人之用,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峨而不崩,若不足而不承;闲乎超群而不执拗,张乎其虚而不浮华;怡乎其似喜,怯乎其不得已,悦乎进我色,与乎止我德,厉乎其似泰,傲乎其未可制,连乎其似好闭,恍乎忘其言。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智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宽厚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智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凡有足者皆可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于行走者也。故其好也一,其不好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谓真人。
0602 死生,命也;夜旦交替,天也。命者,命运也;天者,天然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卓越乎!人特以君为胜乎己,而身犹献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ū)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唐尧而非夏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大地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藏舟于壑,藏网于泽,谓之固然!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寐者不知也。藏小于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寿,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比如,豨(xī)韦氏得之,提携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北斗星得之,终古不错;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pēi)得之,以袭昆仑神;冯夷得之,做河神游大川;肩吾得之,是为泰山神;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zhuānxū)得之,北方玄帝;禺强得之,立为北海神;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寿八百岁,上及有虞,下至春秋五霸;傅说(yuè)得之,以相武丁,掩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为星精。
0603 南伯子葵问女偊(yǔ)曰:“子之年长(zhǎng)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不!不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教之,其果速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性;已外性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送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扰宁。扰宁也者,扰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何子独闻之?”曰:“吾岂独闻?吾有上师。吾闻诸文墨之子,文墨之子闻诸口诵之孙,口诵之孙闻之眼明,眼明闻之耳许,耳许闻之需劳,需劳闻之讴心,讴心闻之玄冥,玄冥闻之高远,高远闻之疑始。”
0604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谁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kāo,臀);谁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造物者将吾为此佝佝。”佝偻发背,上有五管,下颐隐于脐,双肩高过头顶,颈椎指天。阴阳之气有戾,其心闲而无事。蹒跚而鉴于井,曰:“嗟乎!造物者将吾为此佝佝。”
子祀曰:“汝恶(wù)之乎?”曰:“不,吾何恶(wù)!假使化吾之左臂为鸡,吾用它打鸣司夜;假使化吾之右臂为弹,吾用它射鸮(xiáo,猫头鹰)烤着吃;假使化吾之尻(kāo)为轮,吾神为马,吾用它当车乘,再也不需另驾了!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wù)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担扰其生死变化!”子犁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何以变汝?将何以适汝?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是从。阴阳于人,不次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则我悍矣,彼何罪焉?大地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善吾生,也善吾死。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为良剑莫邪!’大冶必以其为不祥之金。今范人之形曰:‘人耳!人耳!’造化者必以其为不祥之人。今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何往而不可!”安然永寐,蘧(qú)然自得如觉。
0605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曰:“孰能交往于无交往,帮助于无帮助;孰能登天游雾,升登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互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汝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不知礼意!”
子贡返,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没有修行,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浅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元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疽溃痈。夫若然者,又岂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岂能愦愦(kuì)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所依何方(原则)?”孔子曰:“丘,天所刑戮之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适乎水,人适乎道。适乎水者,穿池而养给;适乎道者,无事而性定。故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子贡曰:“敢问奇人?”曰:“奇人者,奇于人而齐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0606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悲,居丧不哀。无是者三。孟孙才以善处丧,闻名鲁国。岂是无其实而得其名乎?回实怪之。”
仲尼曰:“孟孙氏处丧,尽之矣,进乎知丧者矣。人欲简处之而不得,孟孙氏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顺其化为物,待所不知之化,已乎?将化,岂知不化哉?方将不化,岂知已化哉?吾与汝,入梦而未始觉者邪!彼死其骇形而无损其心,有迁宅而无情死。唯孟孙氏独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如此。况且相与‘吾之’,安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戾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就适意而不及笑,献笑不及排扬,安然排扬而顺其去化,乃入于寂寥天一。”
0607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汝来何为?尧已黥汝以仁义,劓汝以是非矣。汝凭何游遥荡、恣睢、转徙(xǐ)之途?”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盲者无以视眉目颜色之好,瞎者无以见青黄绣品之观。”意而子曰:“无庄失其美,据梁失其力,黄帝亡其智,皆在炉火捶锻之间。安知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道,吾师乎!道,吾师乎!调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zhǎng)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其所游已!”
0608 颜回曰:“回忘仁义矣。”他日又曰:“回忘礼乐矣!”仲尼皆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坐忘矣。”仲尼肃然起敬,曰:“何谓坐忘?”颜回曰:“隳(毁,音huī)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汝果真其贤乎!丘也请从汝后。”
0609 子舆与子桑友。霪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断粮矣!”裹饭而往食(sì)之。至门,子桑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不任其声,不成其词。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寻使我至此极者,而未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应帝王》是《庄子·内篇》中的最后一篇。庄子用七则寓言,说明什么样的人“应”成为“帝王”。
伏羲的榜样,是超然物外,“未始受到外物牵系”,行走坐卧,全都安然自得。为民做马做牛,“其智情甚信,其德甚真”。
《老子》把帝王分为四等,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最好的帝王,“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在庄子的寓言中,老聃认为合格的帝王,“功盖天下,而似不得已,化贷万物,而民不恃。有名莫举,使物自喜。立足乎高深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作为雄心勃勃的狂人,狂接舆认为,君人者不能有所作为,他的任何主观作为,都不过是像徒步涉海、人工挖河、使蚊虫负山一样可笑。连鸟都知道高飞避箭,连鼠都知道深藏避祸,圣人当然要避免表现自己。圣人之治,不是治外,而要治己,“正己而后行”,行不言之教,“能其事者而已”。
作为草根的无名一族,无名人的意见,则是“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他认为,只要“无容私”,不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老子》),不是两极分化,把大多数人的钱给少数人用,则“天下治矣”。
世上不乏季咸这样的能人,他们喜欢打探消息,喜欢预测,喜欢恶搞,喜欢爆料。孙子说,“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水壶煮饺子,心中有数的人,最能对付季咸这样的能人。壶子说,“吾与之虚无,而随机应付,不知其谁何。”这是列子列御寇,防御帝王之敌对势力和敌寇的办法。
总之,合格的帝王,“无为名之师,无为谋之府,无为事之任,无为智之主。体尽无穷,而游无迹。”合格的帝王,要像镜子,心中无一丝成见,而能正确反映客观。
作为百姓,不要认为帝王应该有什么样的标准。如果你认为人都有眼耳鼻口,也照人样,给帝王凿出七窍,合格的帝王,也就不复存在了。
《庄子·内篇·应帝王第七》
0701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大喜而跳跃,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汝今知之乎?虞舜不及伏羲。虞舜心藏仁义,笼络人心,亦得人拥护,而未始摆脱外物牵系。伏羲其卧徐徐然安闲,其觉于于然自得。或以己为马,或以己为牛。其智情甚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受到外物牵系。”
0702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以何语汝?”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意颁出经式仪度,人孰敢不听而随之变化!”
狂接舆曰:“是伪德也。其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或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己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鸟高飞以避弓箭之害,老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汝竟对二虫无知?”
0703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不悦之问也!吾方将与造物者为友,厌则又乘清新之气,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无边无际之野。汝又何以治天下之梦呓,感吾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0704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人之于圣人,不过智吏供职,系于技艺,劳形怵心者也。虎豹因其皮文而遭田猎,猿狙敏捷、狗能执狐,必遭藉牵。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惧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得已,化贷万物,而民不恃。有名莫举,使物自喜。立足乎高深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0705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岁、月、旬、日,应期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不敢听其预言。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为夫子之道臻至矣,今则又有臻者至矣。”壶子曰:“吾授汝皆文,未尽其实。汝以固谓得道与?众雌而无雄,又何卵焉!汝以汝道与世抗,求必信,故使人得而相汝面。尝试与之同来,以吾示之。”
明日,列子与季咸同见壶子。出,而季咸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不活矣!寿不足十日一旬之数矣!吾见怪焉,见火之湿灰,不可复燃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茫茫乎不震不正。怕是见吾杜塞生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治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塞有转机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怕是见吾善者生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一,吾无得而相焉。待其齐一,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阴阳莫胜。怕是见吾平衡之气机也。大鱼盘桓处为渊,止水聚集处为渊,流水聚集处为渊。渊有九名,此仅三处。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返,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向吾示之,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无,而随机应付,不知其谁何,因之以为随波,因之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做饭,饲猪如膳人,于事无亲疏区别。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纷世界,封闭于心外,以是状终其身。
0706 无为名之师,无为谋之府,无为事之任,无为智之主。体尽无穷,而游无迹。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虚无淡泊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送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0707 南海之帝为倏(shū,也作儵、焂、倐),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马蹄是本篇的头两个字,取为篇名。《马蹄》名为马蹄,但并不是讲马蹄的。
《马蹄》是说,马本来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他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摩,怒则分背相踢”。但是,人为了人的利益,改造它们,控制它们,强制它们为人服务。陶者对于陶土,也是这样;玉工对于朴玉,也是这样;圣人对于人民,还是这样。
在《秋水》中,北海若说过一段话:“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我们常讲,天人合一。什么叫天,什么叫人,什么叫天人合一?北海若讲得清清楚楚。天就是天然,就是自然;破坏天然的就叫人,改造自然的就叫人;畏天,敬天,奉天,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就是天人合一。
伯乐治马,不需要给马一个说法,因为马不会用人的语言沟通;但圣人治天下则不然,他必须给一个正当的理由,或叫给一个说法。心里想的是为自己,但嘴里要说为天下、为人民。就像老板心里想着“人民币是上帝”,但嘴里一定要说“顾客是上帝”一样。
《马蹄》的时代,圣人心里想的是“食不厌精”、“食、色,性也”,但嘴讲的是仁义。
工业时代,“圣人”讲的是什么?是名牌。中国制造的鞋不值钱,但贴上一个“骆驼”,价钱就可以几倍、十几倍的涨上来。五万元的奇瑞不坐,要坐几十万的宝马,因为这是身份的象征。住店要住五星级,而且要住最高一层,住总统套间。这也是身份的象征。
后工业时代,信息时代,“圣人”讲的是什么?是符号。喜羊羊,灰太狼,是制造出来的符号,小孩子们可以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电视前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喜羊羊和灰太狼》的衍生产品充斥着市场。喜羊羊和灰太狼,对孩子们有什么意义?意义就在于纯朴残,白玉毁;意义就在于落马首,穿牛鼻;意义就在于孩子们都变成傻瓜,都变成给符号制造者送钱的工具。
什么叫培育市场?制造傻瓜。
从教育上讲,我们培育了很多市场。早教市场,择校市场,补课市场,高考市场,职称考试市场,出国考试市场。受教育者听忽悠,戴笼头,穿鼻子,破坏纯朴,毁掉朴玉。他们用傻和钱,用愚昧和钞票,养肥了培养、制造市场的人。无利不起早,如果无利,他们就不会制造教育配置不合理。有既得利益集团存在,就不可能取消择校,也不可能取消统一的高考。因为拥有主流媒体、权力、能够得到利益的那些人,总能找出理由,来说“问题复杂”,“积重难返”,我们是要改的,但现在改不了。拖就是一种办法,这是他们的潜规则。人缺少的不是能力,人缺少的是意愿。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大权在他们手里,如果他们想解决,早就解决了。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
如果你是马,你就得戴笼头;如果你是牛,你就得穿鼻子;如果你是玉,你就得琢成器;如果你是孩子,你就得择校,你就得挤高考的独木桥。因为老子讲了,“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谁叫你是本来就不足的弱势群体呢?有余的强势群体,不损你他怎么会有余?大鱼吃小鱼,这是生物法则。
不过我们自己的小命,不应该交到人家手里,“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精神愉快、身体健康,是我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不必受别人操纵的。
不吃垃圾食品,我们就不会得肥胖症。好大夫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坏大夫先设个套让你生病,然后再来救你;坏大夫不让你自由,而让你离不了他。
高血压、糖尿病、癌症、大概还有爱兹病,都是可以治好的。这不是医院的医生说的。医院的医生说现代医学还没发展到能够根治这些病的时候。制药商说我只能制出“支持疗法”的药,我制不出特效药。其实医生和制药商都没有下决心去攻破这些顽症。人缺少的不是能力,人缺少的是意愿。在他们看来,他们的目的是挣钱,不管是赚大钱,还是挣钱养家,目的都是以医挣钱;他们不是为了治病;正因为治不好,他们才有钱赚,病都治好了,他们赚谁的钱?
我不是医生,我是不处方的,我只是说,高血压、糖尿病、癌症、大概还有爱兹病,虽然医生说治不好,但都是可以吃好的。在中国,历来是药食同源,吃食品就能吃出健康,合理膳食就有健康。中国人主张,医易同源;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中国人说,治国如治身,治军如治气;事不同而理同;智者察同,愚者察异;同谓之玄。中国的学问就是玄学,就是求同的文化。中国人认为,心为君,肺为相,肝为将;清心,炼气,攘外平乱,全在免疫力。
爱兹病是免疫功能病,癌症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给错误的细胞、提供了错误的营养。
它们都可以通过调节精神情绪因素、恰当饮食、增强自我免疫力,而得到自我康复。
如果不信,先去医院,医院说治不了,把你打发出来,咱们不妨再调节一下情绪,按程序吃点食品,试试看!蒙对了,也许就康复了;没蒙对,反正你也得吃食品。专家都说没治了,康复不了也不奇怪。但是如果不试一下,你一撒手走了,无所谓,但你的亲属会遗憾终生的。
《马蹄》意为,“善治天下者不然”。“民有常性”,“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善治天下,要天放,保持民之常性,大家同心同德,大家一心一意没有外心,不以强凌弱,不组织利益集团。
回归自然,不是要人去茹毛饮血。孩子已经生了出来,不能送回子宫。但子复生子,子子孙孙,周而复始,如春夏秋冬,是没有穷尽的。
《庄子·外篇·马蹄第九》
09001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食草饮水,翘足而跃,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仪台路寝,无所用之。
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络之。连之以羁执,编之以槽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奔之,整之齐之,前有銜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
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09002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然安稳,其视颠颠然专一。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智,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及至圣人,步履艰难般为仁,踮起脚跟来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放纵为乐,繁琐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岂为酒具!白玉不毁,岂为玉器!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09003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摩,怒则分背相踢。马智已此矣!夫加之以衡轭,齐之以月题,而马始知侧目怒视,抗拒轭木,暴戾不驯,吐出勒口,咬坏缰绳。故马之智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嬉,饱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提倡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企望好智,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胠箧(qūqiè)》意为开箱行窃。
绝圣弃智,是老、庄的基本思想。老子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命题,是基于“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样一个事实。
社会上的少数人之所以能够掠夺、剥削、压迫、欺凌大多数,是因为他们利用手里的媒体,编造和传播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鬼话,忽悠大众自投罗网;是因为他们利用他们手中的权力,制定了一些游戏规则,逼迫大众就范;是因为他们利用手中的钱财,豢养了一批精英、走狗和打手,对大众软硬兼施。
正是他们制造的社会不公,才产生了所谓的盗跖、胠箧。盗跖、胠箧,和圣人、君主,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的本质,都是掠夺,唯一的区别,只是有没有法律的保护,合法不合法。法律是圣人、君主制定的,所以法律并不能维持社会正义和社会公平,恰恰相反,是巩固和保护社会的不公和不义的,是保护贫富不均和两极分化的。所以《老子》说,“法令滋章,盗贼多有”;所以民间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所以《胠箧》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所以《盗跖》说,“小盗者受拘役,大盗者为诸侯”;所以俗语说,“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老、庄的绝圣弃智,有他的特定涵义。圣指少数剥削者和他们的御用文人,智指欺诈手段。今天的圣,可能就是精英、官商利益集团,今天的智,可能就是“高科技”、转基因、三聚氰胺、品牌、符号,可能就是寻找卖点,就是培育市场,……。
老、庄的“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给我们描绘的是一个自然、平等、公平的社会,是每个社会成员都能有尊严地生活的社会。
复水难收,生出的孩子不能送回子宫,这是人所尽知的常识。作为掌管自黄帝以降2000年文化史料的国家图书馆、国家档案馆长的老子,作为用史料写寓言如囊中探物的庄子,不会愚蠢到连这点常识都不懂的程度。历史是一个波,一天日夜交替,一月弦望盈缩,一年四季轮转。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人类一定会回归自然,回归到黄帝时代,当然人类已经又长了4500岁。
老、庄的绝圣弃智,不是要回到饮血茹毛的时代,而是要消除阶级,是均贫富,是抛弃欺诈,回复天真,是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使每个人都有自由和全面发展的机遇。
老、庄的绝圣弃智,不是不要圣,不要智,而是不要把圣与智作为少数人的特权,是不要少数人做假圣人,是不要少数人以其智欺诈;老、庄的绝圣弃智,是要人的平等,是要社会的公平正义,是要人人都可以为圣人,是要人人都可以发挥他的聪明才智,是要“天下之德始玄同”;人人都能做圣人,人人都能发挥才智,人人平等,没有谁有特权,则“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矣!
《庄子·外篇·胠箧第十》
1001 将为胠箧(撬箱,音qūqiè)、探囊、开柜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收紧绳结,加固闩锁,此世俗之所谓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柜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绳结闩锁之不固也。然则世俗之所谓智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所谓智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罗网之所布,犁锄之所刺,方圆二千余里。全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何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弑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且与之圣智之法而盗之。田成子有盗贼之实,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不仅窃齐国,且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所谓至智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昔者龙逢斩首,比干剖心,苌弘开膛,子胥抛尸,四子虽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处而无有道邪?夫预知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póu,打)击圣人,释放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1002 夫川竭而谷虚,丘平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仁义存之于诸侯之门,则非诸侯窃仁义与圣智邪?故追逐大盗,得到诸侯,窃取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而不能劝止,虽有斧钺之威,而不能禁止。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póu,打碎)斗折衡,而民不争;殚(dān,耗尽)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zhuó,拔除)乱六律,铄(shuò,销毁坏)绝竽瑟,塞瞽(音鼓)旷之耳,而天下始人人有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人有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折能工巧匠之指,而天下始人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人人有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人有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人有其智,则天下不惑矣;人人有其德,则天下不僻矣。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离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1003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地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智之过也!
上好智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弓弩、毕弋、机变之智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鱼网、鱼笼之智多,则鱼乱于水矣;捕笼、兽夹、陷坑之智多,则兽乱于泽矣;智诈巧欺、混淆坚白、诡辩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智。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铄山川之精,中毁四时之施,蠕动之虫,飞翔之蛾,莫不失其性。甚矣,皆好智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淳朴之民,而悦钻营之佞;释恬淡无为,而悦谆谆之意,谆谆而乱天下矣!
在”者,自在也,要自然而然地发展;“宥”者,宽容也,和而不同,同而不党,保持多样性的和谐。
所谓治者,无非以己意宰割、践踏、刑戮、刀爼、鱼肉、桎梏、镣铐。尧舜也桀纣,黄帝也盗跖,并无差异。
人所真正需要的,是人的解放。思想解放,人格解放,挑战人的生命极限。
解放是回归自然,是回归天然,而现代社会,上天入地,登月地铁,手机电视,都不是解放,而是“阴阳并损”。
现代社会。人们追求感官刺激,追求大喜大怒。“悦明,淫于色也;悦聪,淫于声也;悦仁,乱于德也;悦义,悖于理也;悦礼,相于技也;悦乐,相于淫也;悦圣,相于艺也;悦智,相于疵也。”
“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广成子自称,“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当代人一定说“千二百岁”是不可能的。把精力都用于物物,用于外物,从来没有问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没有花工夫考虑生命问题,又岂能说生命不能延续“千二百岁”?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 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德经·38章》)一切都是以智治国之罪也。
人不该有病,有病都是自找的,都是“淫其性”而“迁其德”造成的。
高血压、糖尿病、白血病、肥胖症、癌症、爱兹病、非典,都是现代文明病。是失德、失仁、失义、失礼、失诚、失信造成的,是打倒孔家店造成的,是民族虚无主义造成的,是全盘西化造成的。
如果不治已病而治未病,不治已乱而治未乱,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病;如果能把病消灭在萌芽状态中,就不会有这么多病;如果能够提高人民群众的体质和健康水平,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病;如果能够提高人自身的免疫功能,就不会有这么多治不了的病。
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农药、化肥、转基因、抗菌素,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病。
自然自有它自己调节的功能。生态是可以自然调节平衡的,外来物种打破生物平衡,农药、化肥、转基因、抗菌素,都是打破自然平衡的,是破坏地球这个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的。老子早在二千多年前就说过,“以智治国,国之贼。”至理名言呀。
中国自古都是药食同源。食材就是药物。饮食可以保持健康,合理膳食可以治疗疾病。自然界有足够的动植物能够调节我们的疾病,问题是我们不愿意去发现他们,而宁愿自己凭主观去合成、制造药物。这人造的药物,其实是毒药,可能是治疗人类个体的良药,却是毒害人类整体的毒药,就像DDT在一战中能够应急,杀死虱子,却在几十年后因为不能降解而毒害人类一样。
人自有下、汗、吐、散、发、刮、拔、放等诸法袪病排毒。
人自有针、灸、气功调节真气。
人自有观想、坐忘调节情绪。
人自有饮食改善营养、导引增进健康。
人自能开发右脑、左脑、潜意识,人自能开发自己的潜能,我们对自己的能力太不了解,太忽视。
社会的发展,生命的进步,需要的是“大同而无己”,是“养心”和“忘物”。“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就应当“莫若无为”,“绝圣弃智而天下大治”
社会的发展,应该是生命的进步,而不是生命的倒退。物理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新的世纪必然是生物的世纪,必然是生命的世纪。求生求寿求发展,才是人间正道。在这个意义上,怎么强调《在宥》,都不过分。
《庄子·外篇·在宥第十一》
1101 只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在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安有治天下者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损阳;大怒,损阴。阴阳并损,四时当至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无恒而失守。于是天下始意不平、行不顺,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喧嚣吵嚷,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悦明,淫于色也;悦聪,淫于声也;悦仁,乱于德也;悦义,悖于理也;悦礼,相于技也;悦乐,相于淫也;悦圣,相于艺也;悦智,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此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此八者,则始拳曲纷争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只经过而去之邪!乃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如是为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音立)天下,莫若无为。无为,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为天下,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可以寄天下。君子苟能勿解其五藏,勿提升其聪明,蛰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如炊烟直上。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1102 崔瞿(音巨)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善人心?”
老聃曰:“汝慎,无扰人心。人心排下进上,矜骄囚杀,柔顺刚强,割刻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速俯仰之间而往返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悬而天。矜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乱人心,尧、舜于是股无胈(音bá,肥肉),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苦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音huān)兜于崇山,逐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
“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漫烂矣;天下好智,而百姓求竭矣。于是斧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相互践踏,天下大乱,罪在乱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深谷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于庙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压,刑具相推,形戮相望,而儒墨乃始企足攘臂于桎梏之间。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智之不为镣铐之插木也,仁义之不为桎梏之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之先声?
“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1103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管阴阳以顺群生,为之奈何?”
广成子曰:“汝所欲问者,物之质也;汝所欲管者,物之残也。自汝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泽少也;草木不待黄而落,杀气多也;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岂足以语至道!”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
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汝内,闭汝外。多汝智为败。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广成子曰:“来!吾语汝: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吾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绵乎,远我昏乎!绵绵常存而去其昏,群生遂矣。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1104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者,太虚一气之未分也。鸿蒙方将拍击大腿,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
鸿蒙拍击大腿,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
云将曰:“朕愿有问也。”
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
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
鸿蒙拍击大腿,雀跃掉头曰:“吾不知!吾不知!”
云将不得问。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
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众多,以观无妄。朕又何知!”
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吾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不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噫!治人之过也。”
云将曰:“然则吾奈何?”
鸿蒙曰:“噫!毒哉!仙仙乎归矣!”
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噫!养心!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毁汝形体,吐汝聪明,类似物忘,大同乎自然之气。解心释神,茫然无魂。万物纷纭,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
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1105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愿也。夫以出乎众为心愿者,何尝出乎众哉?为出众而宁施所闻,不如众技之众矣。
而欲拥有人之国者,是揽乎夏商周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也。是侥幸以存人之国也。何曾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国土者之不知其患也!
夫有国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为物所系。有大物而不为物驱使,故能驾驭大物;明乎大物驾驭者之不为物所驱使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大人之教化,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回响,所谓影响也。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与天下对应。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携汝往复之,纷纷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
容貌形躯,合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岂在乎有得。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1106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天地》是庄子的重要篇章之一。简写本只更换了生僻字,简化了语法,疏通了语意,绝大多数语句,都没有变易。保持着古声古色,整旧如旧,没有时代化。对于普通读者,其阅读困难所在,不过是稍许不习惯,只要诵读多次,自然可以通晓其义,鉴赏其辞,受益于其道。
《天地》共分十四段。主要讲天然、自然、无为。所谓“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庄子·外篇·天地第十二》
1201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临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养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1202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修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容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容乎其建树之大也,流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敲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旺德之人,素朴行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智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旺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旺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1203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旋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音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wǎng),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1204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niè)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邀之。”许由曰:“殆哉,岌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智,给速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智而如火之驰,方且为丝绪役使,方且为众物拘束,方且四顾而万物接应,方且事事求合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先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1205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汝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雏哺,鸟行而无迹。天下有道,则与物同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惧、事、辱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1206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吾,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何不走开邪?无误吾事!”专心乎耕而不顾。
1207 泰初唯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返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鸟口,音huì)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泯泯,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1208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仿,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析坚白,若悬宇。’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智吏供职,系于技艺,劳形怵心者也。执留猎狗,猿狙便自山林来。丘,吾告汝,汝所不能闻与汝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人力所为也。有心施治,在于人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天者,天然也。”
1209 将闾葂(miǎn)见季彻曰:“鲁君谓葂(miǎn)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提拔公忠下属,而无偏私,民孰敢不顺!’”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以臂当车辙,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覤(xì)然惊曰:“葂也茫然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大凡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需重尧、舜之教民,而轻浑浑沌沌之自然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1210 子贡南游于楚,返于晋,过汉阴,见一老人方为菜畦,掘沟为渠,抱瓮灌溉,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灌溉机械,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提水若抽,速如温汤,其名为槔(gāo)。”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巧,有机巧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性不定,神性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郁然惭愧,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何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以博学拟圣,以夸耀盖众,独拉独唱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忘汝神气,毁汝形骸,汝庶几乎!汝身之不能治,汝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误吾事。”
1211 子贡惭愧失色,怅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何人?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其人也。吾闻于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茫乎淳和完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求,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傲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全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随波之民。”
返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借修浑沌氏之术者也。求其一,不求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吾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谆芒将东之大海,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何往?”曰:“将往大海。”曰:“何为焉?”曰:“夫大海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双目横生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动动手眼,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悲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怅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溟。”
1212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虞舜乎!故罹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太平而虞舜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太平之为愿,而何计以虞舜为!虞舜之药疡也,秃而施假发,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憔然,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1213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怒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花言巧语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众人为徒,同是非,而不自谓众人也,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吾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huā)》,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高言俗言二音之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吾虽有祈向,其用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急急然唯恐其似己之丑也。
1214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茬在沟中。比牺尊之器于沟中之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使鼻不灵;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取舍乱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性之害也。杨、墨踮脚之出众,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取舍声色,以柴草塞其内心,以皮帽、鹬冠、朝笏、宽带和长裙约束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重绳索捆缚,而自以为得,则罪人交臂受缚、饱尝历指之刑、及虎豹受困于囊槛,皆可以为得矣!
《天道》读起来很顺口。思路很清晰。不像《庄子》的其他许多寓言,有点口语的成份,时间久了就不好懂。
有人说,本篇内容历来非议者颇多,特别是第三部分,背离庄子的思想太远,因而被认为是庄派后学者受儒家思想影响而作。
我读书,不太关注谁写的、什么时候写的,我只关注它有没有用。中国历来有捉笔,或叫影子写手。冠名黄帝、吕不韦、淮安王的《黄帝内经》、《吕氏春秋》、《淮南子》未必就是黄帝、吕不韦、淮安王亲笔写的。《老子》的作者究竟是老聃,还是老莱子,甚或是一个什么姓李的人,谁都说不清楚。《天道》是庄子本人写的,还是庄派后来学者写的,我认为不重要。
思想本来就要与时俱进,经典改一改更加贴近当时人的生活和思想,也未必是坏事。
第三部分也未必就不是庄子的思想。老庄都是文化的总结,庄子的寓言并没有只记述老庄的故事。老庄不喜欢以智治国,他们认为礼为乱之首,但并没有否定人会有不同的角色,并没有否定要有正确的角色定位。
从自然来讲,男女是有区别的。老子是中国最大的女性主义者,因为他认为柔弱最好,但老子不是女权主义者。老子说,“上善若水”,“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男人管世界,女人管男人。这是中国的特色。男尊女卑,天尊地卑,完全是自然,完全是老庄思想。男尊女卑一定要翻过来,就不符合自然了。女的骑在男的身上,换换口味还可以,未必就总能如此。女子不柔,变成母老虎、河东狮,阴成了阳,母鸡司晨,肯定不是老庄的思想。因为在老子看来,“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卑下,正是女性、牝的特点。正因为有此特点,女人才能管男人。如果女人又要管男人,还要管世界,又作妈又作爹,里外都做强人,她会累得受不了的。
我喜欢的是证验。不管别人讲什么,我要拿来自己做做看,好的就拿来用,不适合就放下不理它。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能自己喜欢白菜,萝卜就该死;也不能自己喜欢萝卜,白菜就该死。
《天道》好懂,我只改了几个字。没有简写。
《庄子·外篇·天道第十三》
1301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止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1301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止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1302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赍(jī)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1303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古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智虽络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决策之要在于主,执行之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cuīdié,丧服),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
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句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矣,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哉!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智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智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1304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傲无告,不废穷民。吾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1305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fán)十二经以说。老聃中断其说,曰:“太漫,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和乐,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噫,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夫!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仿德而行,遁遁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失之子焉!噫,夫子乱人之性也。”
1306 士成绮(音奇)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音茧)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昧,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剌于子,今吾心正隙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智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为也恒为,吾非以为有为。”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sǎng)頯(kuí)然,而口阚然,而状峨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智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境有人焉,其名为窃。”
1307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刑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摈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1308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智者不言,言者不智,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zhuó)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天运》也讨论无为而治。所谓“天运”,即各种自然现象天然运动。
全文分为七个部分,层次分明,顺自然,保天然,无为、道感、德化、仁亲、礼义、法度,绩效明确。其结果非人意所左右,而为天运所决定,而为天地自然的天然运化所主宰。
第一,对于自然,顺之则治、逆之则凶。
第二,至仁无亲。
第三,至乐听之不闻其声,却能充满天地,苞裹六极。黄帝张咸池之乐,感而化之,保持本真,无知无识,是其大道之治。
第四,古今变异,古法必须“应时而变”,不可简单因袭。
第五,名声和仁义都是旅舍,可以止宿而不可以久处,真正需要的则是“无为”。
第六,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则是“乱莫甚焉”,其害胜于蛇蝎之毒。
第七,唯有顺应自然变化,方能教化他人。
古今中外的行文,有的会有很大不同。中外有文化内涵的区别,古今会有时代的差异。古人对于繁殖的认识,可能与我们有较大的差异。留之不变,今人无法理解;改之适今,又不忠于原文。只好保留原文,另增解释。简写未必只精减文字,更重要的是要易于理解。理解是目的,文字是形式。目的比形式更重要。于是“乌鹊孺”,我就写作成“乌鹊孺,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
《庄子·外篇·天运第十四》
1401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或者其有机关缄闭而不得已乎?或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降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在上空徘徊仿徨。孰呼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煽动是?敢问何故?”巫咸祒(shào)曰:“来,吾语汝。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宫河洛之举事,治成德备,治理成而德化备,临照下土,天下拥戴,此谓上皇。”
1402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只叹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苦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1403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几近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终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仆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填隙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随顺自然。汝随顺自然,故怠。
“吾又奏之以激昂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察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悦。故神农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1404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夫子此行以为如何?”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祭品刍狗之未陈设也,盛以竹筐,巾以绣品,祭者斋戒以送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拾草者取之而烧火做饭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竹筐,巾以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且必数次梦魇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岂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岂非其魇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求祈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重于同而矜重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zhā)、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咬啮扯裂,尽去而后惬。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pín,皱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携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1405 孔子行年五十又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何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制度名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何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二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认。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旅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积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粗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粗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累,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淤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不开矣。”
1406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糠尘眯(mǐ)眼,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蛰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何需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白鶴不浴而白,乌鴉不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先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忘江湖习性。”
孔子见老聃而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吾口张而不能合。吾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岂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名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吾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真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和。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争。民妇孕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求能言,不至乎孩,方二三岁,而教之识人问事,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分种类而治天下。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智,上悖日月之明,下违山川之精,中毁四时之施。其智惨于蝎蜂之尾,些小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惶惶然坐立不安。
1407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取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水鸟白鶂(yì)之相视,眸子不运而育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育化。其类自为雌雄,故育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大道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鱼附沫,鱼儿借助水里的泡沫生育;细腰者化,土蜂自化而生;有弟而兄啼,母爱不再独享。久矣,夫丘不以化为人!不以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刻意》是实现理想。“意”意为心志、愿景,“刻”意为磨砺、追求。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想,有不同的修养宿求。《刻意》修全篇列举了七种不同的理想,不同的修养态度:众人、愤青、学者、建功者、避世者、导引者、圣人。圣人,无不忘,无不有,“虚无恬淡”,合于“天德”,因而是修养的最高境域。
“众人重利”。食是人的必须,求利无可厚非。损有余而补不足,强凌弱,大鱼吃小鱼,这是天演物择、生物进化的必由之路。
人如果也像动物一样,无智无识也就罢了。可惜人有知识,这就是最大的不幸。西方《圣经·创世纪·伊甸园第三》写出蛇教唆亚当夏娃吃智慧果的寓言。它把人类求知识当做原罪。老庄则明确提出治国的方略,他们认为“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逐利是人的劣根性,孔子说,小人喻于利。明君是不会提倡逐利的,只有昏君才会倡导人们逐利。我们有人,违背祖宗教导,提倡逐利,结果人人向钱看,所有角色全部错位,造成贫富严重不均,迅速向两极分化,社会极为不公,连“廉士重名,贤士尚志”也不多了,许多人只好皈依宗教,作为精神上的安慰。实在令人担忧。
在人的物资生活丰富之后,人们必然追求健康长寿,追求精神的富有。许多富人,并不健康,很难长寿,精神并不愉快,他们可能是什么都有了,但没有快乐。
《刻意》提倡的是全人类可以共同分享的精神富有。精神与物资不同。一个苹果,被甲吃了,别人谁都无法再吃了。但精神不同,精神是越分享,越富有。
《刻意》认为,“澹然无极”才是“天地之道”、“圣人之德”。
《刻意》认为,精神富有的核心是“无为”,即所谓“贵精”。“贵精”则是不丧“纯”、“素”,这就是“真人”。
《庄子·外篇·刻意第十五》
1501刻意尚行(音性),离世异俗,高论怨诽,清高而已矣。此山谷之士,愤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建功兼并者之所好也。就湖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xǜ)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无不有。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1502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准,而道德之质也。
故曰:圣人休休然宽容而平易。平易则恬淡。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然运行,其死也物化。静与阴同德,动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去巧,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游,其死若休息。不思虑,不预谋。光而不耀,信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疲。虚无恬淡,乃合天德。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喜怒者,德之过也;好恶者,德之失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
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1503 夫有干越之剑者,匮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缮性》是《庄子》最短的篇章之一。《缮性》文字简单,但其意义深刻。所谓“缮性”就是修善情性。
修性要复初致明,复初致明的结果,是藏德。要藏的是德,而不是人,所以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
“冒则物必失其性也”,不能超然物外,一味追求轩冕,逐名求利,必然失去人的天性。
从上古,经燧人、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每况愈下,以致“文灭质”、“博溺心”,而不能返归本真。
我们现在常说智慧。和精神、情理、性情、性命是由有区别的两部分组成一样,智慧也是由智和慧两部分结成的。智指破坏天然、改造自然、驾驭万物、算计人、逐名谋利的知识;慧指回归自然、保持天然、超然物外、与人为善、修道积德缮行的元识。老庄认为“不以智治国”,是因为智属于破坏天然、算计人这一方面。我们有元神、识神的区别;有肉眼和天眼、慧眼的区别;有认知和顿悟的区别。我们常说慧根,慧是天然的,是存在于潜意识的。慧是顿悟而来的,《黄帝内经》说,“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
在庄子的时代,不但作为动词的知和作为名词的智没有区别开来,智与慧也没有严格区分开来。《庄子》一书,只有二次提到智慧。《知北游》说,“博之不必智,辩之不必慧”;《列御寇》说,“智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六者所以相刑也”。《庄子》全书,智多数都指算计人的智那一面,而在《缮性》,“以恬养智”和“以智养恬”中的“智”,实际上是我们今天讲的“慧”,也即超然物外的顿悟。在简写中,我们没有把这两个“智”字改写成“慧”,是因为“智”不是生僻字,也不是虚词,不属于我们简写的三个范围。
缮性是“正己”和“得志”,而不是逐名谋利,不是去追求那看得见的轩冕。“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就本末倒置了。
《庄子·外篇·缮性第十六》
1601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扰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藏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智。智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智养恬。智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藏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1602古之人,在混沌芒昧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智,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德下衰,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唐尧、虞舜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乱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
1603 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不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智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返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智,不以智穷天下,不以智穷德,危然处其所而返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偶来,寄也。寄之,其来不可却,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慌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秋水》是《庄子》中最通俗的一篇,即使不简写也可以读懂。
《秋水》主要讨论人的认识局限性,“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墟、受空间限制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受时间限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受教育限制也。”
造成人的认识局限性,就是因为人有思想。如果人和树一样,没有思想,也就没有认识,当然也就没有局限性了。正因为人有思想,所以总觉得自己是万灵之长,所以总想要改造自己以外的一切。而事实上,正好相反,人恰恰是要改造自己,去符合自然,去保持天然。换句话说,就是要天人合一。
北海若说得很对,“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石缝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小米之在太仓乎?”人想改造世界,难道不是比蚂蚁伸出一只腿想绊倒大象更可笑吗?“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这是从空间上讲。
从时间上讲,如果把宇宙的历史比做一天24小时,人类的历史,不过是最后一小时最后一分钟的最后34秒。想用最后的34秒,连一分钟都不到,去改造24小时,不也是太不量力吗?
《秋水》对天和人,给出了中国文化中最准确、最简单的定义:“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人真的只能是敬天、畏天、与天相合,而没有任何其它的出路。
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没有哪两个人的认识,会完全一样。人应该学会换位思考,学会求同。
北海若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帝王殊禅,三代殊继。”“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这些都是非常对的。
《秋水》由两大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写北海海神跟河神的谈话,共七个片断。后一部分写了六个关于认识的寓言故事。
人们的认识错误,通常不是逻辑上的理性问题,而是人格问题。没有谁会否定自己的动机,连罪大恶极的犯人也不会自己否定自己的动机。真正能够做到归零,改造自己,努力使自己的主观符合客观的人,是不多的。
人的眼睛、耳朵、鼻子,都是朝外的,像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人们往往认为自己是一朵花,别人是豆腐渣;往往喜欢文过饰非;往往喜欢自己都是正确的,别人都是错误的。
我们的一些老师,自己教不会学生,不反省自己没本事,却怪学生素质不好。试问,如果学生都会了,要你老师干什么?难道学生不正是学不会,才来向你老师学习吗?
最恶劣的,就是某些事一旦超出他们的认识能力和水平,他们就诬陷别人。比如,有一位冶炼专家,认为青铜器质地脆,不可能铸成60厘米以上的青铜剑,所以他就武判地认为司马迁人格不好,在讲述荆苛刺秦王时,编造秦王的剑长得拔不出来的事实。
但是,在1974年,考古人员在兵马俑一号坑中发现了一把长度竟然超过了91厘米的青铜剑!(见左图)事实证明,司马迁是尊重历史事实的!相反,篡改历史的却正是我们这位自命无所不知的专家。
1975年,从二号坑出土的青铜剑,长86厘米剑身上有8个棱面,极为对称均衡。它们历经2,000年,从地下出土,却无蚀无锈,光洁如新。用现代科学方法检测分析,这些青铜剑表面竟涂有一层厚约10微米的氧化膜,其中含铬2%。
这种铭盐氧化处理是近代才掌握的先进工艺。据说德国在1937年,美国在1950年才先后发明并申请专利,而且只有在一套比较复杂的设备和工艺流程下才得以实现。秦人的铸造水平之高,真是不可思议。
这些青铜剑的韧性异常惊人。下图的这口1975年发掘出来的青铜剑,被一具150公斤重的陶俑压弯了,弯曲度超过45度。当陶俑被移开的一瞬间,奇迹发生了,青铜剑反弹平直,自然还原。
《秋水》第二部分的寓言故事,有的是很经典的。比如邯郸学步、用管窥天、知鱼之乐。
《庄子·外篇·秋水第十七》
1701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岸、洲、崖之间,不辨牛马。河伯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顺流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海神),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胜己者。’我之谓也。我尝轻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始吾不信。我今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毁殆矣,吾必长期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墟(空间)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教育)也。今汝出于崖岸,观于大海,乃知汝丑,汝将可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其过(超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庇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正)愧存见少,又何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石缝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小米之在太仓乎?物之数过万,人处一焉;人萃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所连,三王所争,仁人所忧,任士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也似汝先前之自多于水乎?”
1702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智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企: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固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足以定至细之区,又何以知天地足以穷至大之域!”
1703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实情乎?”
北海若曰:“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僻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究。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1704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何至而分贵贱?何至而别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小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趋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趋操守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燕宰之、燕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楚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屋梁可以冲城而不可以堵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音生),言殊技也;鸱鸺(chīxiū,猫头鹰)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何不师是而勿非,师治而勿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汝岂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1705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取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叛衍;勿拘而志,与道大碍。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悠悠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界域。兼怀万物,其孰承庇?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1706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不能热,水不能溺,寒暑不能害,禽兽不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返要而语极。”
1707 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返其真。’”
1708 独脚兽怜多足虫,多足虫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独脚兽谓多足虫曰:“吾以一足跳行,吾不如汝之多足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多足虫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我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多足虫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我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我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踏我亦胜我。虽然,折大木,飞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1709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停。子路入见,曰:“夫子何娱也?”孔子曰:“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智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智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犀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率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1710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智,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不及与?今吾无所开吾口,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叹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浅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井壁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视蛤、蟹与蝌蚪,莫能吾之乐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盘居浅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何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绊矣。于是迟疑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涝,而水不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涯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浅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智不知是非之境,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马陆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智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浅井之蛙与?且彼方踏黄泉而登太皇,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返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枉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开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1711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复盖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途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途中。”
1712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子知之乎?凤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猫头鹰得腐鼠,凤适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1713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tiáo,音条,俗称白条)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至乐”是极至之乐,最大的快乐。
人生在世,什么是快乐? 快乐是一种心态。
什么又是至乐?“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生未必乐,死也未必不乐。髑髅头就不愿意“复为人间之劳”,故而庄子妻死,庄子鼓盆,庆祝似四时循环的生死转化胜利。
“袋小者不可以容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力所能及,各得其所,才有快乐。
适合的,就是最好的。人所喜欢的,未必是鸟所喜欢的,应该“以鸟养养鸟”,应该投其所好。
“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随顺自然,才有快乐,才是快乐。
快乐就是与天然一致,与自然一致。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只有人与天合一,才有可能有快乐,否则处处碰壁,是不可能快乐的,更谈不上至乐了。
《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
1801 天下有至乐哉?有可以活身者哉?今何为何据?何避何处?何就何去?何乐何恶?
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其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俗之所乐,举群趋者,争先恐后如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天下是非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清,地无为以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生。恍乎惚乎,而无从出乎!惚乎恍乎,而无有象乎!万物纷繁,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1802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恍惚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1803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瘤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无,吾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1804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露然有形。抽以马鞭,因而问之,曰:“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或子有亡国之事、斧铖之诛而为此乎?或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或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或子之寿命及此乎?”语卒,枕髑髅而卧。
夜半,髑髅现梦曰:“子谈之似辩士,子之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返子父母、妻子、乡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1805 颜渊东往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往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袋小者不可以容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
且汝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眩视忧悲,不敢食一块肉,不敢饮一杯水,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坦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鱼,随行列而止,逶迤而处。彼唯恶闻人言,岂以吵吵闹闹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环视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此相异,故其好恶异也。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谓条达福持。”
1806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拔蓬而指之曰:“唯吾与汝知,汝未尝死、未尝生也。汝果恙乎?吾果欢乎?物种有生机,沧海桑田,六道轮回,凤凰槃涅,生命化蝶,一切源于机,又返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达生”,就是凝神一志,“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
《达生》首先说明要做能够做而不做无可奈何的。“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所以要为可为而不要为不可为。换句话说,“形全精复,与天为一”,自然而然,勿为物累,“其天守全,其神无隙”。
然后用十二个寓言故事,举例说明。
关尹认为持守纯和元气至关重要,做法就是聚精凝神。神全、天全,则“莫之能伤”。
佝偻者粘蝉,处身木桩,执臂若槁木,不知有万物,“唯知蝉之翼”,是谓凝神专志。
操舟“忘水”,唯忘却外物才能真正凝神。
田开之说,“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增益其所不能,为己之不可胜。孔子则认为,养神须“养其内”与“养其外”并重,求其适宜,而无太过与不及。
猪都知道不要虚名。
人不该生病,生病都是自找的。鬼不能害人,是人自己吓虎自己。
凝神养气,连鸡都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吕梁悬崖跳水者说,“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性相近,习相远。人成长之后,习惯就是性。成功或失败,叫做命运,而命运则是习惯之所以然:成功是因为养成了成功的习惯。
梓庆削木为悬钟,集思凝神就会有鬼使神工之妙。
东野稷马败,因为自恃轻用、耗神竭劳,没有保精凝神。
“始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物我两忘,则无所不适。
孙休与子扁庆子故事,则谓不能用人养养鸟,而要用鸟养养鸟,最适合的是最好的。
《庄子·外篇·达生第十九》
1901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智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勿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岂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纯正平和,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近道矣!事何足弃,而生何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气合则成体,气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返以相天。
1902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吾语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何足以至于先?是色而已。物之造于不形,而止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岂得而止焉!彼将处于不淫之度,而藏于无端之纪,游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岂自入焉!
醉者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于胸中,是故遇物而不惧。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复仇者,不折镆邪干将之剑;虽有嫉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藐其人,民几乎以其真。”
1903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粘蝉,犹拾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拾之也。吾处身也,若木桩之稳;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知蝉之翼。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而易蝉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1904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于名为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速能。若能潜水,则未尝见舟,而便可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告吾,敢问何谓?”
仲尼曰:“善游者速能,忘水也;潜水之人未尝见舟而便可操之,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车之退却也。覆、却万方陈于前,而不得入其舍,岂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汝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1905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养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扫帚以侍门庭,岂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勿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落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名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悬帘,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未防危)者也。”
仲尼曰:“勿入而藏(无外),勿出而显(无内),勿砦(寨,心障)立其中央。藏、显、砦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危)。危途者,十人杀一,则父子兄弟戒之也,必成群结队而后敢出焉,不亦智乎!人之取危,衽席(色欲)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1906 祝祀人着装,而临猪圈,说猪曰:“汝为何厌死!吾三月喂汝,十日戒,三日斋,垫白茅,加汝肩臀于雕俎之上。汝欲为之乎?”为猪谋者曰,“不如食以糠糟而永居猪圈之中。”自为谋,则生有轩冕之尊,死得柩棺之内、灵车之饰。为猪谋,则去白茅雕俎,自为谋,则取轩冕柩车。所异猪者何也?
1907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返,失魂落魄为病,数日不出。
齐士有名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岂能伤公!夫郁结之气,散而不返,则精气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沉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lóng)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yì)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shēn),山有独角兽,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伏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毁于霸。”
桓公畅怀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1908 纪渻(shěng)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影。”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乎成矣,鸡虽有鸣者,已无所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返走矣。”
1909 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元驼)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无,吾无道。吾始于故,长于性,成于命。与似脐之旋涡俱入,与汩汩之波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于故,长于性,成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1910 梓庆削木为悬钟,悬钟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悬钟,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则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心无公朝。其巧专而外乱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悬钟,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1911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无过之者也。使之转百圈而返。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沉默不应。少焉,果败而返。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1912 工倕(chuí)旋转而超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留,故其内心一而不拘束。忘足,鞋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智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1913 有孙休者,登门而惊叹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现,谓不善,临难不现,谓不勇。然而田原不丰收,事君不遇明君,摈于乡里,逐于州部,则何罪于天哉?休厌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独不闻至人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茫然彷徨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智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举日月而行。汝得全汝形躯,具汝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亦数幸矣,又何暇于怨天哉!子枉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为何而叹?”扁子曰∶“适才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何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悦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安平陆而已矣。今休,少见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如载小鼠以车马,乐鸟以钟鼓也,彼又岂能无惊!”
同是道家,《庄子》多用寓言故事,不像《老子》直接了当,不像《文子》只有语录,没有故事,没有情节。
《山木》九段,是九个寓言故事,都是明哲保身,免于拖累、免于失败、免于指责、免于失宠、免于昏乱、免于困惑、免于忧患、免于不快、免于围困、免于害患、免于灾祸、免于杀戮的个案。
《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2001庄子行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出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问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之上则不然,无誉无毁,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安可得而遭累邪!不物于物,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万物之情状,人伦之传俗,则不能超然,而不免其反: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倾,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安可得而必哉!悲夫,弟子志之,唯道德是归向!”
2002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大狐文豹,栖山林,伏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须远疏江湖而求食,定也。尚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使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kū)形去皮,洗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仍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傲,无滞留,以为君车。”
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岸,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岸而返。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漠之国:驾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痛心而必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喝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则必以恶声随之。昔也不怒而今也怒,昔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2003 北宫奢为卫灵公敛赋铸钟,建祭坛城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两层悬挂。王子庆忌见而问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求一之间,无敢他设。奢闻之:‘能雕、能琢、能复归于朴。’无知无识者纯朴待之,怀疑怠慢者虚怀待之。送往迎来,该收则收,该放则放。来者不禁,往者不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敛赋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途者乎!”
2004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前往看望,曰:“子几近死乎?”曰:“然。”“子厌恶死乎?”曰:“然。”任曰:“吾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其名意怠。其为鸟也,飞行舒缓,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残剩。是故其行列不遭斥,而外人终不得害,是以免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之心意者,饰智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举日月而行,故不免于围。昔吾闻于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毁,名成者亏。’谁能去功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为明,德行而不为名;纯纯常常,比诸狂放;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闻哉!”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野果。入兽兽不乱,入鸟鸟不惊。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2005 孔子问子桑雽(hù)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
子桑雽曰:“子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而负赤子趋。或曰:‘为其钱与?赤子之钱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吾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则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则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而亲,小人甘却绝。彼无故以合,故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安闲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揖于前,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令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顺缘,情莫若率直。’顺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饰以待形。不求文饰以待形,固不必有待于物。”
2006 庄子衣粗布带补丁,整理鞋带后,过魏王。魏王曰:“先生何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破,贫也,非惫也,此所谓不逢时也。王不见腾猿乎?得楠、梓、豫、章之大树,揽蔓其枝而称雄其间,虽羿、逢蒙不能轻视也。及其处柘、棘、枳、枸之丛木,危行侧视,振动悼栗,非筋骨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君乱臣之间而欲无惫,安可得邪?此情此景,比干剖心,可以印证也!”
2007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以为鼓,右持槁枝以为击,口中歌咏炎帝之风谣,有其具而无节拍之数,有其声而无宫角之韵。木声与人声,栗然适合当事人之心。
颜回端拱旋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张扬自己而夸大其实,爱护自己而致悲哀,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终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困,使人不行,天地之运行也,运物之宣泄也。此言乃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本非属己,命该在外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智于家燕,不宜居处,不给目视,虽投其食,弃之而走。燕子畏人,而袭诸人间,为存其燕巢社稷尔!”
“何谓‘无始而非终’?”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替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守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也’?”仲尼曰:“人,天然也;天,亦天然也。人之不能天然,性也。圣人安然体逝而终其生矣!”
2008 庄周游于雕陵之藩,睹一异鹊自南方来。翼广七尺,目大运寸,触周之额颡,而落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广不逝,目大不睹。”
褰裳快步,执弹而待。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举臂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性。庄周怵然醒悟曰:“噫!物类固此相累,因利招祸也。”弃弹而返,守园人追而责之。
庄周返家,三日不快。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为何顷间甚不快?”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失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禁。’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触吾额,吾忘游栗林之真性,而遭管园人一通责问。吾所以不快也。”
《田子方》讲心。《田子方》认为,爵禄和死生都不入于心;连国家也应该是身外之物;精神越与他人分享,自己越富有。 天然、循真而不受物累是最伟大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徒有其形而未有其真。明心见性比礼仪重要;画画并非一定要有画画的架势;御寇需要的不是射箭的花架子,而是内心的淡定和勇武。治国与治心同理,要无为、求真、求同、求一,不为个人名利,而只是自然。 至人游心于物外,才能够体察到至美至乐。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就不能循真、不能虚心、不能超然物外、不能无为、不能自然;心死就受外物束缚。
阅读《庄子》,需要反复阅读,反复理解,观想庄子的时代、他的思路、他的布局、他的思想、他的情景、他的意境、他的目的、他的愿景、他的精神。这已经很难了。
简写《庄子》,就更难。书不尽文,文不尽言,言不尽意。把《庄子》简化,使现代人看得懂,古声古色而不失真,既要对庄子负责,还要对读者负责,需要字字斟酌。虽然只是去掉生僻字,把过时的古代语法句子,改成现代语法句子,使用统一的代词,仍然需要字字斟酌,取舍删添,不敢一字没有来历,不敢一字不合庄子的逻辑,不敢因误用一字,而增加读者的负担,或曲解庄子本意。
比如“夫魏真为我累耳”一句,“夫”字去掉,则失去语义的联接。“耳”字换成“了”或其他现代字,就过分现代化了。都必须保留。读到“魏”时,加一“国”字,就不用去多想是姓还是国了。但“真为我累”所要表达的,究竟是“真为我之累”,还是“真为我所累”,着实让我斟来酌去,辗转反侧,颇费思索。
“我之累”符合庄子超然物上的思想,也符合《田子方》的主题,但不符合文侯突然觉悟到东郭师能够顺缘而保真,而自己所学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土偶,领悟到自己“束于学”后的痛苦心境,也不符合文侯突然觉悟到自己误把圣智仁义称为至上,给魏国带来牵累的自责,也不符合文侯翻然悔悟自己何等无道,必须自觉清理心头多余东西的决心,更不符合文侯这一通话的逻辑。所以尽管别人都解释成“真为我之累”,而我则独选“真为我所累”。因为只有它才是文侯若有所失,终日不言的原因,因为只有它才是文侯无地自容而不欲动,不欲言的原因,因为只有它才是文侯把臣仆召来,所讲的一通体会的结论和目的。而如果魏国“真为我之累”则不必如此痛苦,不必不欲动,不欲言,若有所失,终日不言,不必把臣仆召来讲这样一通话,只要简简单单地按当时已知的“禅让”、“隐居”或当时还是未知的“出家”去做,丢了魏国这个包袱就完了。
既借田子方之嘴讲清何为真心,又借魏文侯展示如何洗心革面,正是田子方魏文侯故事能放在《田子方》之首的原因。
孔子说,哀莫大于心死。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人活着,但心死了;心丧失了归真的能力,心丧失了归零的能力,心丧失了归于自然的能力,心丧失了返朴的能力,心丧失了虚无的能力,心丧失了无为的能力,心丧失了超然物外的能力,心丧失了去掉多余东西的能力,心丧失了清净自己的能力,心丧失了盘存的能力,心丧失了升华肉体使之成为永存的精神的能力,心丧失了忘却该忘的而仍有不忘者存的能力。心死了,比人虽活着却是酒囊饭袋,完全一具尸走肉更可怕;心死了,比人虽活着却只会破坏自然,只会改造自然,只会破坏自己生存的家园,全然不知要回归自然、保持天然更可怕;心死了,比人虽活着却知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全然不知道天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永远维系万物的平衡,永远保持多样性的和谐,更可怕。
孔子是老子的学生,儒道从根子上讲是一致的,万物一也。孔、老只不过从事的工作不同而已。孔子致力于教育,老子做他的国家图书馆长、国家档案馆长,归纳总结到他为止二千年文明史的最概括经验。明心见性,却不知儒道不二,这也是心死了,心已经没有用了。
《庄子·外篇·田子方第二十一》
2101 田子方侍坐魏文侯时,数次称赞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同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之常貌而天之虚空之心,顺缘而保真,性清而容物。人有待物不道,正容以开悟之,使人自觉消解错误意念。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惝恍,若有所失,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智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懈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土偶死物耳!夫魏国真为我所累耳!”
2102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原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
至于齐,返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祈求见我,今也又祈求见我,是必有以警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客,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告子:中原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之规,其导我也似父之矩,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接而道存矣,心有灵犀,不可以用声矣!”
2103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回亦步,夫子趋回亦趋,夫子驰回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目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回亦步,是言夫子言回亦言;夫子趋回亦趋,是言夫子辩回亦辩;夫子驰回亦驰,是言夫子言道,回亦言道;及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目而落后者,是言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涌乎前,而回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此。有目有趾者,待此而后成功。此出则存,此入则亡。万物亦然,待此而死,待此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温和自然成形。知命不能规其前,丘是以日往而不止。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哉?汝只著乎吾所以著也。其著已尽,而汝仍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空市也。吾服,汝也速忘;汝服,吾也速忘。虽,汝何患焉!虽然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2104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披发待干,木然似非人。孔子屏而待之,少焉现,曰:“丘目眩乎?其见然乎?适才先生形若槁木,似留物离人而独立也。”老聃曰:“吾游心于万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尽知,口辟焉而不能尽言。尝为汝议之:天地之间,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而物生,或为万物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盈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逐日有所为,而莫现其功。生有所萌,死有所归。始终相返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如是,安为万物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心。”老聃曰:“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忧换易草场;水生之虫,不忧换易水域。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乱,而况得、丧、祸、福之所凭介乎!弃隶属者若弃泥土,知本身贵于隶属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万化未始有极,孰足以忧患内心!已为道者,了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摆脱!”老聃曰:“不然。水之于涌,无为而才自然;至人之德,不修而物不能离。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其犹瓮中之虫与!微夫子之发吾蒙,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2105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先生之术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圆冠者,知天时;履方履者,知地形;佩玉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若以为不然,何不号之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鲁之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2106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2107 宋元君将画图,画师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数。有一师后至,安祥不趋,受揖不立,而回住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半裸盘坐。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2108 文王观于臧,见一老丈钓,而其钓莫钓。其钓非河有可钓,此其常钓。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及父兄不安;欲作罢而释手,又不忍百姓之失天恩。于是旦召大夫而嘱之曰:“夕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长须,乘朱蹄驳马,号曰:‘寓政于臧丈人,庶民可解除痛苦!’”诸大夫惊惧,曰∶“此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勿疑虑,无须卜问。”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私之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朋党私团散群,长官者不私己,夷衡蛮器不敢入于四境。朋党私团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私己,则同务也,夷衡蛮器不敢入于四境,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以之为太师,北面而问曰:“政可推及天下乎?”臧丈人默然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循,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未取信于臣乎?又何借梦为之?”仲尼曰:“默,汝无言!文王尽其智,又何论剌焉!彼只以其顺时需也。”
2109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弓盈贯,置杯水于肘上,发之,适矢方发,一矢复寓弦上。当是时,列子犹如塑象,威然不动。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倘若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汝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向倒退,足三之二分垂在外,恭请御寇进前。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色气质不变。今汝怵然恐惧,目有惶畏之标志,尔心中也败阵矣!”
2110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自适,子之用大牲吉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官职爵禄之来不可却,其去不可止。得失非由我,故无忧色而已。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爵禄在彼,在我。爵禄在彼,岂亡乎我;在我,岂亡乎彼。已经踌躇满志,正要四方游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智者不能说服,美人不能勾引,盗人不能抢劫,伏羲、黄帝不能结交。死生大矣,而于己无关,何况爵位俸禄!这样的人,精神穿越大山无阻碍,潜入深渊不沾湿,身处卑微不困乏,充满天地,越与他人分享,己越富有。”
2111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次。凡君曰:“凡国之亡,不足以丧吾存。既然凡国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国之存,也不足以存其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知北游》是《庄子·外篇》的最后一篇,在《外篇》中具有重要地位。“知”是一个寓托的人名,“北游”指向北方游历。在国学中,北方为“玄”,“玄”指昏暗、幽远,因此北方就是不可知的地方。
《知北游》的主要观点是大道虽然无所不在,万物、万灵、万事须夷不可离,但对人类来说,却不可知、不可闻、不可见、不当名、不可言传。人应该无知、无能、去言、去为。判断是非的标准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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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无数相对真理的总合就是绝对真理”。其实这“无数”不过是一个海市蜃楼,一个永远可望不可及的地平线。不要说无数,就是稍有点大数常识的人,就可以理解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一个64格的棋盘,按着第一格1粒米,第二格2粒米,第三格4粒米,第四格8粒米的模式,它可以轻易地装下我们国家一年的稻谷总产。即使是十亿吨,对它也是小菜一碟。这个数目,只是它稍微靠后的一个格子所容纳的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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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喜欢说“人定胜天”。这无非是一种狂言,自己给自己打气还可以;如果真信它,给人带来的其实只有灾难,会让人毫无畏惧地去破坏人类唯一能够生存的空间。“人定胜天”其实比蚂蚁伸出一只腿想绊倒大象更可笑。
人在自然面前实在太脆弱、太弱不经风了,一场海啸、一场地震,都可以夺去几万、几十万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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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喜欢无端指责老子、庄子,说他们是不可知论者。其实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说道不可知,是一个常识就能证明的论题。
面对浩渺的宇宙,人是十分渺小的。
如果把宇宙的历史比做一天24小时,人类的历史,不过是一天中的最后34秒。
而在有600万年长的人类史中,一个人能够亲眼见到的也不过是百把年。个人寿命只是人类历史的六万分之一。
如果我们再把人类的历史比做一天24小时,一个人的寿命只不过是一天的最后二千分之一秒。
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朝菌和蟪蛄如果因为在他的生命中没有冰天雪地,它们没有见过冰天雪地,就去说宇宙不可能有冰天雪地,就去指责冰天雪地,那是很可笑的。
我想,如果头脑还正常,一个寿命只有二千分之一秒的人,是不会妄言他可以知道有着全天24小时、86400秒的人类的所有事情的。
我想,如果头脑还正常,寿命只有34秒的人类,是不会妄言他可以知道代表全天的宇宙的所有事情的。
但我们的专家却喜欢这样。他们在某个领域知道得很多,就自以为他无所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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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道不可道,道不可知,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敬畏自然,让我们的主观符合客观,让我们不要有成见,要虚心,要归零,要空杯,要清除主观主义和教条主义,要让我们学会因势利导,要让我们学会四两拨千斤,要让我们学会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知北游》不是要人们无所作为,而是要人们大有作为,正像老子说的,“无为而无不为”,要人们无所不为。《知北游》也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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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是喜欢《知北游》的,以为说的是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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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
2201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fén)之丘,而适遇无为谓。知谓无为谓曰:“吾欲问汝: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为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返回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见狂屈。知以其问也问狂屈。狂屈曰:“唉!吾知之,将语汝。”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返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为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汝知之,无为谓与狂屈不知,其孰是邪?”黄帝曰:“无为谓真是,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力致,德不可臻至。仁可为,义可亏,礼相伪。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浮华而乱之首举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为者,也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纲纪!人之生,气之聚也。气聚则生,气散则死。若死生为徒(同类),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则化为神奇,神奇复则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故圣人贵一。”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吾问乎汝,汝知之。吾与汝何故不近?”黄帝曰:“无为谓真是也,以其不知也;狂屈似之也,以其忘之也;吾与汝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为黄帝知言。
2202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今神明至精,与物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遍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昏昏然若亡而存;油油然不形而神;万物养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2203 啮缺问道被衣,被衣曰:“正汝身形,一心观视,和谐自然到来;摄汝智,一意忖度,精神将来舍间。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返童稚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老。”
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弃其实知,不以故自持。浑浑噩噩,昏昏暗暗,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归朴返真!”
2204 舜问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汝何得有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此天地之强阳气也,胡可得而占有邪!”
2205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斋戒,疏导汝心,澡雪汝精神,抛弃汝理智。夫道,渺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大略:
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涯,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壮,思虑通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定方,天自高,地自广,日月自行,万物自昌,此其道与!
博不必知,辩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终而复始。运量万物而不匮。君子所谈之道,彼其外(门外)与!万物皆往而取资焉,而不匮乏。此其道与!
“中原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暂且为人,终将返于本宗。自本观之,生者,气聚而生物。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间也,何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瓜各有其理,人伦虽难,可相齿序。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道德者,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消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武,毁其天文。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者之所为也,此众人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不见,不辩胜辩;道不可闻,闻不若不闻:此谓大得道。”
2206 东郭子问庄子曰:“所谓道,何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必名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tí)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砖瓦。”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尿。”东郭子不应。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本质。正获之问市监履猪(踩猪脚以断猪肥瘦),每下愈况(越下越准)也。汝莫求其必,无物可逃。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旨一也。尝相与游于无有之宫,就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淡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寂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虚旷境域,大智入焉而不知其所穷。造物者与物无际(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2207妸(ē)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依几,闭户昼眠。妸荷甘日中推门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依几拥杖而起,勃然放杖而笑,曰:“天知吾僻陋谩诞,故弃吾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吾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yǎn)堈(gāng)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老龙吉之于道,秋毫之端万分未得其一,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所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泰清问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泰清以其言问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不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不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仰而叹曰:“不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则非道;道不可见,见则非道;道不可言,言则非道!知造形者不形乎?道不当名。”
无始曰:“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2208 光曜问无有曰:“子其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渺然空然。终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搏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吾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2209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非道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用之者,假不用者,是以长久而得其用,此守也。道者,无所不用者也!物孰不资之焉!
2210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可以今知古?”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孙子可乎?”冉求未对。
仲尼曰:“已矣,末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所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造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由其有物也。由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物之生生相续者也。”
2211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送,无有所迎。’回敢问其由。”
仲尼曰:“古之人外与物化而内心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内守一不化者也。安然化之安然不化?安然自得与之相顺也,必与之相顺而莫过。狶(音希)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养心之良居也。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毁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送迎。山林与,旷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吾不能止。悲夫,世人只为物之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尽知之,所知则浅矣!”
庄子·杂篇·庚桑楚第二十三
2301 老聃弟子庚桑楚,偏得老聃之道,北行移居畏垒山。辞去自是明察者,疏远标榜仁义者;任敦厚朴实者,用率性自然者。居三年,畏垒大变。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以日计变化则不显,以岁计变化却有余。其圣人乎!何不奉而祝之,敬而尊之?”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快。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硕果成。春与秋,岂能无故而然?是天道行也。吾闻至人,安居环堵之室,百姓自然有为,不知至人所如往。今畏垒之平民,窃窃私语,欲供奉我于贤人之间,我其标杆之人邪?吾是以不释手老聃无为之言。”
弟子曰:“不然。寻常小沟,大鱼无所转其体,而泥鳅灵活自如;步仞小丘,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狸得以栖。尊贤授能,先需称善而后与利,自古尧、舜以然,何况畏垒之民!夫子亦听矣!”
庚桑子曰:“小子来!含车大兽,介而离山,则不免罗网之患;吞舟大鱼,荡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全其形性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渺!尧、舜二子,又何足称扬!其择善授利之辩,是妄图凿墙而植蓬蒿也。择发而梳,数米而炊,窃窃小术,何足以济世!举贤则民相轧,任智则民相盗。此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求利甚勤,必有子杀父,臣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穿墙。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流存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2302 南荣趎(音chú)正坐曰:“趎之年已长,何以托业,何学此言?”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性,无使汝思虑营营纷纷。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形,吾不辩其异,而盲者不能见;耳之形,吾不辩其异,而聋者不能闻;心之形,吾不辩其异,而狂者不能得。形之与形相同,而物或间隔之耶?趎欲求而不能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性,无使汝思虑营营纷纷。’趎勉闻其道,仅达耳矣!”
庚桑子曰:“吾辞尽矣。土蜂不能化豆虫,豆蛾能矣;小鸡不能孵鹤卵,大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大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音chú)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吾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智,人谓我愚,智则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三愁?此三言者,趎之所患。愿因庚桑楚而求问。”老子曰:“适才汝眉睫之间,已示吾矣。今汝又言,而吾信之。汝规规然若丧父母,是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性之人哉!迷迷惘惘乎,汝欲返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音chú)请求入门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愁思苦想十日,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洗濯(音 zhuó),孰哉依然郁郁乎,其中津津乎犹有邪念。外受束缚者不免繁而促,必将内塞;内受束缚者不免缪而促,必将外塞;外内受束缚者,道德尚不能持,而况仿道而行者乎!”
南荣趎(音chú)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人能言其病。能言其病之病人,犹未病也。趎闻大道,譬如饮药,反以加病。趎愿闻卫生之经。”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xiāo)然自由乎!能侗然自在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号而咽不哑,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木,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瞬,心不偏执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随和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音chú)曰:“然则是至人之德乎?”老子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夫至人者,与人同食于地,同乐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扰,不参与怪异,不参与图谋,不参与尘事。翛(xiāo)然自由而往,侗然自在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极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2303 空间为宇,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天光者,天然之光。发乎天光者,人现其人,物现其物。人有修道者,乃今有恒,即恒常永生。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归舍,谓之天民。天民者,天然之民。天之所扶助,谓之天子。天子者,天然之子。
2304 学者,学人所不能学;行者,行人所不能行;辩者,辩人所不能辩。知止于人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这样者,天然造化将败之。
备物以养形,敛藏不思以养心,敬中以达外物。若是而万恶至者,皆是天然,而非人为,虽不足以乱成性,但也不可内纳于灵台。灵台者,内心。内心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是灵台。不现其诚而外发,每发而多不当;业已入而不舍,每更而多为失。为不善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于幽暗之中者,鬼得而诛之。光明乎人,又光明乎鬼者,才能独行。
操券乎内者,行于无名;操券乎外者,志于敛财。行乎无名者,虽平庸也有光;志乎敛财者,唯商贾也。人见其踮脚尖,犹自觉站得稳当。与物始终者,物入焉;与物阻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为人所弃。兵器伤不了心志,莫邪神剑也是下等;寇莫大于阴阳,一旦遭阴阳侵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2305 道通因其分也,其成则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其完备。所以恶乎备者?因其有以备。故神出而不返,是见其鬼。神出而得,是谓得死。神灭而有实形,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精神内守,而心必安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音zhǎng)而无乎本末;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空间宇也;有长(音zhǎng)而无本末者,时间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即天然之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所有。圣人藏乎是境。
2306 古人,其智有所至,即极至。何为至?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有物。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返也。是生死已分矣。第三曰始无有,既而生,俄而死。是以无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臀,音 kāo)。谁知有、无、死、生为同一守者,吾与之为友。三者虽异,同一宗源也。恰似楚之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姓氏非一,而同为公族也,即同一宗源也。
2307 有,生于暗。纷纷然曰“移是”。尝言“移是”:“移是”者,游移所言也。虽有言,而言不知所言也。腊月祭者,有牛胃有牛蹄,有可散有不可散也;观室者,有周览于寝庙,也有往其厕者!说不定,言不准,是谓“移是”,是非游移不定也。
请尝言“移是”:以生为本,以智为师,驭是非,而取名实;以己为主,使人为己节,以人之死而偿己之节。若然者,以用为智,以不用为愚;以通彻为名,以穷困为辱。“移是”者,转移是非也。“移是”,对于今人,是同于蜩与鸠也。蜩与鸠飞不远,因而否定大鹏之腾飞也(见《庄子·逍遥游第一》)。
2308 踩市人之足,则辞以歉,兄则以抚慰,父母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彻志之悖,解心之缪,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悖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智、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于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2309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智者,接也;智者,谋也。智者之所不智,犹视睨斜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羿工于射微型靶,而拙于使人誉己;圣人工于天然,而拙于人为。夫工于天然而又良于人事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之事,唯虫能虫之天然。全人恶天,是恶人为之天,更恶吾之所谓天与人!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羿之威也。以天下为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不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之者,无有也。
独脚者不修饰,不计誉也。死囚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语不敬而不相讥者,忘人也。忘人,因以为天人矣!天人者,天然之人也。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出乎天然顺和者。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而须适当,则出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徐无鬼》是《庄子·杂篇》中最长的一篇,由十四个寓言故事组成。
第一,需要就是市场。相狗相马有时比诗、书、礼、乐更有用。
第二,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只有应天地之情,才真正是社稷之福。
第三,牧马小童也可以治理天下。治理天下和牧马一样,不过是去其害马者而已。
第四,人很容易囿于物。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第五,天下并没有共同认可的是非标准,人人都是“各是其所是”。
第六,游戏没有对手就不好玩。
第七,疾恶如仇不如尊上亲下。
第八,好表现是要遭箭杀的。
第九,福祸都是自己惹的。
第十,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
第十一,游于天地不跟外物相违逆。
第十二,贤人不但利天下,更是贼天下。
第十三,无所甚亲,无所甚疏,以顺天下。
第十四,以天待人,而不以人入于天。
古汉语的语法,比现代语法,有更多与英语相同之处。
比如问句,两种语言都把疑问词放在前面。现代汉语的“做什么”,古汉语说“奚为”、“何为”,而不说“为奚”。当然从“奚为”到“做什么”这种变化,也要有中间过渡。“何为”在后来,就可以颠倒成“为何”了。不过在庄子时代,不能这么说。《庄子》全书中,在14则寓言中用了15个“何为”,但一个“为何”也没有。“为何”是语言发展、进步之后,才有的。到了现代,“奚为”不用了,“何为”很少用,人们都说“为什么”、“做什么”,而通常不把疑问词放在前面,不倒装成“什么为”、“什么做”。
连句法也有相同处,比如条件从句,英文即可以用 if,也可以用 when 引导,汉语也是这样,也可以用引导时间状语从句的“将”来引导条件状语从句,比如《徐无鬼》的原文中,“君若盈嗜欲”就用的是“君将盈嗜欲”。它是靠“将……则”这样的结构,用“则”字表结果,来表明它不是时间状语从句的。
可见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也是有天然的“大一”的,难怪庄子在《徐无鬼》的最后一段,要讲“知大一”和“大一通之”,古今中外,全靠“大一通之”,人们才能交流。
“大一通之”是个人修养的一个重要原则。保持多样性的和谐,全靠天然之“大一”,也就是“天一”。一就是同,“大一通之”是求同的根据。《庄子·天地》中有“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之说;《黄帝内经》说“智者察同,愚者察异”;我们今天则说求大同,存小异。求同是人类的追求,爱因斯坦未竞之业,就是什么都要统一起来的统一场论。
但是,天下并没有共同认可的是非标准,道可道非常道,只有无求,无失,无弃的天然、自然,才是“大一”,人和自然都只能靠“大一通之”。正如《徐无鬼》所说,人人都是“各是其所是”。我们要沟通,我们要统一,我们要求同,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不做任何加工,完全在天然的基础上。牛顿找到力学三定律之后,却找不到“第一次推动”,他没有可得之智,他没有可得之心,他很聪明,他就向神求救。遗憾的是他不知道,这个神就是天、就是天然。《庄子·天地》讲“无心得而鬼神服”。任何发现,都是“无心得”;任何发明,都要灵感,也就是说要“无心得”。苹果掉在头上,得到力学三定律,这是无心而得。“第一次推动”是想不出来的,也必须无心而得。同样,统一场论也是想不出来的,也必须无心而得。
“无心得”就是一,就是天,就是天然。所以我们想要求同,想要和别人沟通,就必须归零,必须空杯,必须不带任何成见,必须静心,必须净心,必须一思不挂。如果我们能够回归天然,能够抱一,则不但能够和其他人有共同点,也和整个自然界、整个宇宙的万物、万事、万灵有了共同点,这样我们就可以如《庄子·天地》所说“无心得而鬼神服”了。这也就是《黄帝内经》讲的,“请言神,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这也就是《徐无鬼》讲的,“大一通之”。
而同就是玄,《老子》第一章就说“同谓之玄”。世人都说老庄是玄学。讲玄学就必须知道,玄就是同,就是一,就是天然;玄学就是求同的学问,就是抱一的学问,就是保持天然的学问,就是法自然的学问。
《庄子·杂篇·徐无鬼第二十四》
2401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lào,慰)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劳君,君何须劳我!君若盈嗜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若废嗜欲,除好恶,则耳目又病矣。我将劳君,君何须劳我!”
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饱腹而止,是猫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忘其一,不知其己。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忧若失,忘其自我,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越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悦吾君乎?吾所以悦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纵说则以《金板》、《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曾启齿。今先生何以悦吾君?使吾君悦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亡之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曾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太久,思人太深乎?夫逃入虚空者,野草堵塞鼠鼬之径,踉跄借位空野,闻人足音澎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说笑其侧乎!久矣夫,莫以真人说笑吾君之侧乎!”
2402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橡子,厌葱韭腥荤,以摈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特来劳(lào,慰)君也。”君曰:“何哉!何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危殆而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甲于城楼之间,无兵卒战马于宫殿之内,无藏逆于德,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何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扰。夫民死已脱矣,君将何乎用夫偃兵哉!
2403 黄帝将访大隗(音伟)于具茨(cí)山。方明驾车,昌寓陪乘,张若、謵(音习)朋前马,昆阍(音昏)、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途。
适遇牧马童子,问途焉,曰:“汝知具茨之山乎?”曰:“然。”“汝知大隗之所居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居。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何须多事焉!吾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吾适有眼病,有长者教吾曰:‘汝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吾病少痊,吾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吾又何须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而不言。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何异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2404 智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责问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强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隐退之士缩名;法律之士广治;礼乐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耕耘之事则不比和;商贾无买卖之事则不比和;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勤勉;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盛。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权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月,不能易于物,而受外物拘累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返,悲夫!
2405 庄子曰:“射者非瞄准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音据)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生火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乎为之调瑟,置一瑟于大堂,置一瑟于内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儒墨杨秉,方与我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何为矣?”
庄子曰:“齐人送子于宋者,命守门人也不以完;其求小钟也以束缚;其求失子也而未始出域:此其类似者矣!夫楚人寄而责守门人;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岸而足以造于怨也。”
2406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以白垩涂其鼻端,大小若蝇翼,使匠人砍之。匠石运斧成风,听而砍之,尽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砍之。虽然,臣之对手死久矣!’自惠子之死,吾无以为对手矣,吾无与言之矣!”
2407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重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谁可属国?”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钩乎君,下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不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xí)朋可。其为人也,尊上亲下,自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居高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屈下敬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2408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惧然弃而走,逃于深榛。有一狙焉,从容搏抓,现巧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抱树死。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此狙也,伐其巧,恃其捷,以傲吾,以至此死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除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2409 南伯子綦(音其)依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随而卖之。若我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不卖之,彼恶得而卖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真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2410 仲尼之楚,楚王宴之。孙叔敖执杯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于军前,而两家之兵观之而难解;孙叔敖甘寝,手秉羽扇,而郢人投兵;丘愿有鸟喙三尺,而不能言。”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智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智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何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返己而不穷,循古而不矫,大人之诚!
2411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yīn)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kǔn)也为祥。”子綦惊然喜曰:“何为?”曰:“梱(kǔn)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羊现于室西南,未尝好猎而鹑现于室东南,如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扰,吾与之一顺任,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危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使梱之于燕,盗劫之于道,全形而卖之则难,刖而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卖之于齐,适渠公买之守街,梱终身得肉而食。
2412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何往?”曰:“将逃尧。”曰:“何谓?”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施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瞥之见也,难免有失。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2413 有浅见自满者,有偷安自得者,有辛劳者。
所谓浅见自满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浅见自满而私自悦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浅见自满者也。
偷安自得者,猪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园。后蹄曲部,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猪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偷安自得者也。
辛劳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shàn)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墟而十又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不毛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不毛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辛劳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均,不均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温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智,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2414以己目视彼目,以耳听耳,以心比心。若能为此,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天者,天然也;人者,人造也;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生死得失,全是天然。药者,比如堇菜、桔梗、鸡痈(芡实)、豕(猪)苓,以适时适病为主,何可言胜!
句践以甲盾三千栖于会稽,文种能知亡之所以存,而不知己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猫头鹰,音chī)目有所适,夜能视,鹤胫有所节,腿长涉水,截之也悲。故曰:风过,河水蒸发有损;日晒,河也蒸发有损;请风与日只与河相守,而河未始其枯者,恃源头而往补者也。故水之守土也,水定;影之守人也,人定;物之守物也,物定。
故目之于明也危殆,耳之于聪也危殆,心之于逐也危殆,凡能于其脏腑皆危殆,殆之成也不给悔改。祸之长也兹聚,其返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践地也小,虽小,恃其所不践而行远方也;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知天之所谓也。知天之大一,知佑之大萌,知观之大目,知衡之大均,知容之大方,知诚之大信,知心之大定,至矣!大一贯通,大萌化解,大目宏视,大均顺缘,大方体贴,大信稽考,大定持静。
尽有天,万物都是天然;循有照,顺循当有遵照;冥有枢,冥奥存在枢要;始有彼,从开始就有对立。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边崖,而不可以无边崖。错乱有实因,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损,则可不谓有大粗犷乎!何不亦问是已,何惑此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则阳”是篇首的人名。庄子没有以题名概括本篇的主题。主题需要我们自己去领悟。庄子的人名也常常是有寓意的。也许庄子要我们以太阳为则,生性阳光?我不知道。
天人合一,随顺自然,则不能有僵死的定义,不能有固定的套路,不能有思维的定式。不确定性和模糊语言,是中国文化的特质。“可言可意,言而愈疏”,“非言非默,议有所极”,所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老子求同之学开章明义的至理名言。
“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是解决矛盾的两个方法,是教化的两个方法。不言是脱离接触,超然争端之上,而给人和谐之饮剂;并立,是摆脱对立,坐在一条板凳上,站在同一战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拉着他跳出地狱,而使人变化。
人有怀忿忮之心,强抑之则必不可忍。魏君故事中,倡伐齐、勿伐、又伐又不伐者,皆乱人也,皆不能息魏君之怒,因为置身局中,而未跃然矛盾之上。扩其智而大之,超然是非之外,蝸之寓言,足以止魏君之怒。暴人之气,不与相触,虚中以动之,魏君自有惝然若忘之性,而复归于天。人莫不有旧都旧国,唯饮人以和谐之剂,能使之畅然。
美者无镜,则不知其美,有镜则不忘其美、有镜则自持其美。美为物累,爱人为物累,财富为物累,道德也为物累。万物、万事,皆可为物累。
“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单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面前,见其百体而谓之马也。”西方的所谓科学,分科而研究之,无非瞎子摸象,执其一端,象不为象,马不为马;东方的玄学,旨在求同,合百体而为马,“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智者察同,愚者察异”(《黄帝内经》)。“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人不能以察异为务,不能过于叫汁,不能推敲说万物不止万数,否则,“若以斯辨,则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陆沉是修行的重要原则。人不可以离世而居,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居世而又逆向思维,接物而又超然物上,是谓陆沉。非陆沉,不可能不“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了。
“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是最伟大的人。人最可悲的是,一旦出现错误,则强调客观,指责别人,对自己则文过饰非;而一旦遭受失败,则归咎于命运。岂不知所有错误,所有失败,都是因为自己没有与天为一,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的无能。
“人皆尊其智之所知,而莫知恃其智之所不知而后知”,苏格拉底说他自己一无所知,而世人则认为自己有所知,权威们更认为自己无所不知。百年寿命的人,在150亿年的宇宙面前,是一无所知的。“昔吾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吾;耘而草率之,其实亦草率而报吾” ,可不慎乎!
《庄子·杂篇·则阳第二十五》
2501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见之。夷节归。则阳又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谈我于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
则阳曰:“公阅休为何人?”曰:“冬则戳鳖于江,夏则休于山脚。有过而问者,曰:‘此吾宅也(闲云野鹤之隐士)。’夫夷节已不能谈汝于王,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之好富贵善结交]。夷节之为人,无德而有智,不以德自束,而以智成其交,沉缅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以消德也。受冻者须假衣以得春暖,中暑者须透风以返冬凉。楚王之为人,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若非辩才正德,谁能屈服之。
“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物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之性。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或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各得其宜,各归其居位。圣人一无所施受,而同其所养。其于人心,与众人迥异甚远也。故曰‘期待公阅休[以谈王]’。”
2502 圣人达暁世间绸缪(chóumóu,深奧),智周万物,穷理尽性,物我不二,混同一体,虽不知其然,而顺其自然,性也。复命(复归本命)摇作(扶摇而作杰)而以天(天然)为师(万物动作生長,各依天然,則是复其命),人则从而命(名)之圣人。忧乎智,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镜),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彼研究美不美、怎么更美)也终无已,人之好此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眷恋)。虽使丘陵草木之缗(音民,繁茂),入之者(淹没都国)达十分之九,犹之畅然;况见所见闻所闻者也,况以十仞之台悬众间者(更何况它并未被荒草淹没反而已经杰然独出)也。
2503 冉相氏(早于三皇之无为王)得其环中以随成(得真空之道、体环中之妙),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日与物化者,偶一不化,何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殉职),其以为事(事例)也,能如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同行而不替(废),所行之备而不洫(xù,坏),其合于天然,又如何!汤得司御门尹登恒,使司御傅之。从师而不拘,学师所授,得其随成,为此承其名。此名赢法,得师徒两见(双赢)。仲尼之尽虑(弃虑,孔子《系辞》: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积众而为一,除日则无岁,无内则无外。”
2504 魏惠王与齐威王约,齐王背之,魏王怒,将使人剌之。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行刺报仇。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田忌也出走。然后鞭其背,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贫民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曰:“言伐齐者,乱人也;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皆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物我两忘)而已矣。”
惠子闻之,引戴晋人见于魏君。戴晋人曰:“有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蜗角之粟米小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十又五日而后返。”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四方上下(空间)有穷乎?”君曰:“无穷。”曰:“智游心于无穷,而返在通达(有穷)之国,若存若亡(微不足道)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辨(区别)乎?”君曰:“无辨。”客出而魏君惝然若失。
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犹有嗃(声大)也;吹剑首之孔者,吷(xuè)(声小)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微不足道)也。”
2505 孔子往楚,舍于蚁丘之卖浆家。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屋顶)者,子路曰:“集聚是何为邪?”仲尼曰:“圣人仆也。圣人自埋于民,自藏于田垅。其声消,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此其市南宜僚耶?”
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彼也,知丘之适楚,知丘必使楚王召彼。彼以丘为佞人(耍嘴皮子的)。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彼何以为存(必不在矣)!”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2506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草率。昔吾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吾;耘而草率之,其实亦草率而报吾。吾来年更变,深耕而细耘,其禾繁以滋,吾终年食物宽足。”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彼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祸根)。为性如芦苇,始萌似以扶吾形,寻即拔除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外漂疽疥痈,内热溲(尿)膏是也。”
2507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往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
至齐,见处死抛尸者焉,推而僵之,解朝服而盖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古之君(领导)人者,以得在民,失在己;正在民,枉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其物而责不识,大其难而罪不敢,重其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智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智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归于谁责而可?”
2508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者,非五十九之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智之所知,而莫知恃其智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算了吧)!已乎!且无所逃(不可避免)。此所谓然与然乎!
2509 仲尼问于太史大弢(tāo)、伯常骞、狶韦(皆史官)曰:“夫卫灵公饮酒耽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盟。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因其是(周公谥法:乱而不损曰灵)也。”伯常骞曰:“灵公有妻三人,同盆而浴(非礼)。史鳅奉御而进所,搏币而翼盖(知羞耻)。其慢人若彼之甚,见贤人若此之肃,(灵活)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灵公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槨,洗而视之,有铭曰:‘不盛其子,灵公夺而居之。’灵公之为灵也久矣!大弢、伯常骞二人何足识之。”
2510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乡里之言?”大公调曰:“乡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单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马系于前,见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拒。四时殊气,天不偏,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材,大人不偏,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违者而有所宜,自寻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基。此之谓乡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为其名号而称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取其同)。因其大以为名号而称之则可也,已有之矣。岂将得比之乡里之言哉!若以斯辨,则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自何而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害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速起。雌雄伴合,于是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可纪,精微可志也。前后随序相理,此起彼伏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无为,接子之有为。二家之议,孰正于情,孰偏于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智,不能以言解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推测其所将为。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以伦比,大至于不可范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存在);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禁,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依。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隅,夫胡为于大道!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道,非言非默。议有所极(而道无极)。”
《外物》讲“外物不可必”。人需超然物外,随顺自然,奈何人们却常常固于本本、固于经验、固于别人的建议、固于形式,忘记清零,“载己意以行,而终于自矜”,“于是颓然,而赖以生存之道尽亡。”
学习的大患,是执于一辞。学了形式,而忘了实质。所以庄子说,“言者所以叙意,得意而忘言”,“彼教不学,不固执其教,承意不彼,得其意而彼我两忘。”
《外物》分为八个部分,首尾两部分是庄子的论述,中间是六个寓言故事。
《外物》之难读,在于其言未尽,留白太多,需要读之再三,才能解其义。所以简写《外物》不能只简化文字,还需要简示其义。
庄周往贷的故事,是说人们常常忘记做事的目的,忘记借粟、要水都是为了救急。也许这可能是故意,也许是无意。故意“王顾左右而言其它”不是我们讨论的范畴,但无意忘记做事的目的,却是我们在沟通、在谈判中常常易犯的认知错误。许多人喜欢说话,但忘记了说话是让听话人听的,故而总说别人不喜欢听的话,甚至在客观上起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作用。有些人喜欢情绪化,感情用事,喜怒一来,则头脑发热,大呼小叫,捶手顿足,完全忘了根本目的。有些人太固执于面子、声誉、立场,在谈判与沟通中忘记根本利益和谈判目的。
任公子为钓的寓言,则正相反,看到了目的,却不得法。任公子钓到大鱼,是因为他用大钩、粗绳、巨饵、到有大鱼的深海。庸人持小竿、赴小溪,到只有小鱼的地方,也想钓大鱼,不是令人笑掉大牙吗?故“持小说以求美名,其于大达亦远矣。”
儒以《诗》、《礼》盗墓的故事,则寓意将诗、礼用于盗窃。实在是莫大的讽刺。然而世事并不乏此案之例。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者,难道不是比比皆是吗?
老莱子教孔子的寓言,则说“圣人谨慎以兴业,每每成功”,而孔子的毛病就在于“载己意以行,而终于自矜”,孔子应该做的是,“与其誉尧而诽桀,不如两忘而闭其誉”。
神龟被杀的故事,告诉我们“智有所困,神有所不及”,“虽有至智,无奈万人谋之”。婴儿没有成见,只是模仿,学语很快。我们学外语,已有定见,所以总学不会。神龟的教训,就在于困于其智。不为物累,超然天游万物之上,何险之有?
万物都是相互关连的,三个包子吃饱了,光吃第三个包子是吃不饱的。虽然“人之所用,只容足耳”,然而我们还需要活动空间,这是“无用之为用”的道理。
庄子在最后一部分,列举了许多认识误区。比如“游其不能游,不游其能游”;“覆坠而不返,火驰而不顾”,碰了南墙也不回头,知错不改;不知君臣可以易位,人间正道是苍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也今,今也古,伊吕夷齐为古,而狶韦氏更古,古上还有古,我之为今,而后人将来还会以我为古;唯不持于物,随顺天然,才能无所不通。
养生之要,则在于“空虚”,目、耳、鼻、口、心、智、德、道,皆需畅彻空虚。壅塞则害生。不息之以喉,而息之以踵。“三焦有隙,心有天游。”物我两忘,超然物外,则可为逍遥游矣。
“德毁于名”,因果相袭。 “春雨适时,草木怒生。”勿求之于己,求之于天。随顺天然,自然而然,无不自然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超其上者,则知其不屑”;置之庐山内,则不识庐山真面目;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消瘦而死者过半”和申徒狄投河的根本原因,是分不清什么是该学的,什么是该继承的。世间往往有真法、像法、没法三个过程,就是因为分不清真伪。何为真?天然为真,自然为真,其余皆伪。故无极为至要,归零为至要,舍天真则必为外物所累。
《庄子·杂篇·外物第二十六》
2601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木与木相摩则燃,金与火相守则熔。阴阳错行,则天地大骇,不能平之,于是有雷有霆,雨中有火,电焚大槐。忧喜两陷而无所逃,恐惧而不得成。心若悬于天地之间,苦闷沈郁,心怀毒怨,利害相摩,上火甚多,世人内心如焚,天下皆不平之气,火发而夺月之光,于是颓然,而赖以生存之道尽亡。
2602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得邑赋,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鲫鱼。周问之曰:‘鲫鱼,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可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鲫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而即活。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市。’”
2603 任公子为大钩巨绳,五十牛为饵,蹲于会稽,投竿东海,日日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陷没而下,腾扬奋脊,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惊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鱼者。已而后世浅薄道听途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绳,趋灌溪,守小鱼,于得大鱼难矣!持小说以求美名,其于大达亦远矣。未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理世亦远矣!
2604 儒以《诗》、《礼》掘墓,大儒传话曰:“东方亮矣,事之如何?”小儒曰:“未解裙衫,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捉其鬓,压其须,儒以金椎敲其颐,徐徐分其颊,无伤口中珠。”
2605 老莱子之弟子打柴,遇仲尼,返以告,曰:“有人在彼,上身长,下身短,弯腰屈背,两耳后贴,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之来。”仲尼至。曰:“丘,去汝仪之矜持与汝容之睿智,则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学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不忍一世之伤,而傲万世之患。抑或浅薄邪?抑或才略不及邪?布施恩惠,博取欢心,傲终身之丑,庸民之行易进焉耳!引以名声,结以隐私。与其誉尧而诽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逆则伤,动则邪,故圣人谨慎以兴业,每每成功。奈何哉,汝载己意以行,而终于自矜!”
2606 宋元君夜半而梦有人披发从小门而入,曰:“吾自宰路之渊,吾为清江出使河伯之所,渔者名余且者得吾。”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剖龟,龟甲行七十二占而无失。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智能行七十二占而无失,不能避剖肠之患。如是则智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智,无奈万人谋之;鱼知畏鹈鹕而不知畏大网,畏小害而不畏大害;岂不危乎。去小智则大智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硕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而婴儿心无所碍也。”
2607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只容足耳,然则留足下之地,而掘其余以致黄泉,插足之地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2608 庄子曰:“人若能游,得不游乎!人若不能游,得游乎!流荡逐物之志,决绝之行,游其不能游,不游其能游,顽暝不化。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乎!覆坠而不返,火驰而不顾。虽为君臣,时也。易世,则无以为君臣矣。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何为古?古也今,今也古也。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不固执其教,承意不彼,得其意而彼我两忘。于是乃无不通。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嗅,口彻为甘,心彻为智,智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塞,塞而不止则践,践则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知持息而息不持知。其息之以喉而不殷实,非天之罪。天之穿之,空而不塞,日夜无降,交替不止。人则顾塞其窦。三焦有隙,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婆媳争吵;心无天游,则五官与心相扰。大林丘山之适于人也,亦心神不胜。
“德毁于名,名毁于露,谋迟乎急,急则反缓,智出乎争,砦生乎守,官事果于众宜,皆大欢喜。春雨适时,草木怒生,耙锄于是始修,草木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静默可以补病,摩目可以休老,宁可以止躁。虽然,此乃劳者之务,而非逸者之所,故天游者未尝过问焉。圣人治天下,神人未尝过问焉;贤人治世,圣人未尝过问焉;君子治国,贤人未尝过问焉;小人合时,君子未尝过问焉。超其上者,则知其不屑,故不过问。
“演门有亲死者,孝而消瘦,因此而为官师。同乡人效之,消瘦而死者过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率弟子而隐居窾(音kuǎn)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慕之而投河。
“筌者所以捕鱼,得鱼而忘荃;网者所以捕兔,得兔而忘网;言者所以叙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寓言是用故事表达寓意。寓言是很好的宣传鼓动方式,它只写是什么和怎么样,为什么让读者自己去得出,不强加于人,是启发式,通常有好的教育效果。
引用,又叫重言,是引用前人、权威或名人的论述、数据,这也是一种令人信服的办法。
这两种情况,可能会无的放矢,可能会在编码和解码的过程产生错位,造成误解。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像用计算器做计算一样,先归零,不带一点成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根据具体情况说话,这种无成见之言,叫创新,或叫卮言。
我们影响别人,也不只是语言一种手段,有时也会说了等于没说,甚至说还不如不说,因为说了起反作用。有时行动比语言更有力量,什么都不说,并不等于没说。有其因,必有其果,但有时也可能播种的是龙种,但生出来的是跳蚤。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要这么说。有人说话,比如孔子,他也能做到让人心服,而不仅仅是口服,但自己说一套自己想的又是一套。他说,要本于天然,回归人的真性,而实际上他是“弃之矣”,说了也是白说,所以惠子说,算了吧,我是没法赶上他这样二面三刀的呀!
我们不但要看文字表面的东西,还要深刻考察一下,文字深层的东西。曾子挣一点钱,能孝顺父母,他很高兴;挣很多钱,但父母已经过世了,所以不高兴。好像他对钱并不在乎,在乎的是父母。而事实上他不是为钱而动感情吗?真正不在乎,父母已经不在了,你就不要钱好了。
语言表达力,是需要学习的,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地练习,直到养成一种习惯。成功是因为养成了成功的习惯。从野、到顺,到文,到感人,到泣鬼神,到天成,是一个过程。当然泣鬼神也不过是一个比喻,天下没有鬼神,人家的命运也不会是你的话改变的。
语言只是一种形式,形式和内容是分不开的,这像如影随形;影子一定要在有光明处,在黑暗下是见不到影子的。
语言还和人的态度有关。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阳子居还是阳子居,但傲慢和谦卑,效果就完全不同。
《庄子·杂篇·寓言第二十七》
2701 寓言十之九可信,重言(引言)十之七可信,卮(zhī)言不取现成之言,自己创新,随时而发,才和以天然之分。寓言只十之九可信,因为借助他物喻之(故可能误解)。亲父不为其子媒(父与子是两回事)。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则是之,异于己则非之(各有各的理解)。重言十之七可信,因为所引者是已言也(可能已过时)。引前人者,前人需先进。若前人无经纬本末以合时代,是不先进也。前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落伍之陈言(不足信也)。创新之言,随时而发,和以天然之分,因以随物推移,所以穷年(说到点子上)。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何为然?然于然;何为不然?不然于不然。何为可?可于可;何为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无成见之言,随时而发,和以天然之分,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替代,始终若环,莫得先后,是谓天均。天均者,天然也。
2702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终而非之。未知今所谓之是,非五十九之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智也。”庄子曰:“孔子弃之矣,而其未尝言也。孔子曾云:‘夫受才于天然大本,回复灵性以全生。’而今鸣而合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好恶是非,只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心服而不敢违,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及彼乎!”
2703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仕而双亲在,三升米而心乐;后仕,三千石而亲不在,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之孝者,可谓无所计较奉禄乎?”曰:“已计较矣!夫无所计较者,可以有哀乎?彼无计较,则视三升、三千石,如观蚊子牛虻飞过乎前也。”
2704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音其)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朴,二年而顺,三年而通,四年而物同,五年而感人,六年而泣鬼神,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私,死也有所本也;而生秉阳气也,无所自也。尔果然乎?何在其所适,何在其所不适?天有历数,地有人所居,吾何必求之?莫知其所终,又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又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又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又何其有鬼邪?”
2705 副影问于影曰:“昔俯而今仰,昔束发而今披发;昔坐而今起;昔行而今止:何也?”影曰:“搜搜然无所用心也,何须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蝉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现也;阴与夜,吾不现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已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猛动则我随之猛动。猛动者,又何以有问乎!”
2706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适才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故。”老子曰:“尔傲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昔也,舍者迎送,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敬敬畏畏。其返也,舍者与之争席,打成一片矣!
《让王》中的君主禅让是中国古代的民主思想。这是解放人的重要侧面。人要解放,必须不为物累。不但铜锈是物累、名声是物累,有国也是物累。“轻物重生”是中国人的思想,而不仅仅是庄子的思想。
做王并不一定快乐,并不是所有君主都是权欲狂,也并非所有君主都是“如其你来做,不如我来做”的。做领导并不一定快乐,是许多老总都有的体会。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是骑虎难下,不快乐也得做。没有接班人,是最大的痛苦。人有许多认识误区,事业接班人,一定要有血缘关系,就是一个误区。西方的经理制,是我们可以学习的。这不但可以用于企业,也可以用于国家。企业和国家的所有权不变,但可以请经过培训的专门人才来管理企业,管理国家。目标由所有者确定。管理者负责实现目标。大家各得其所。管理者不称职,则可以随时撤换。是一个很好的制度。这也是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办法。
做君王是需要专门训练的,出主意、用干部,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让王》中有十六七个小故事。
人各有志,不一定都愿意做君主。人各有所长,圣人也不一定都能做君主。方钉子放在圆孔里,是很痛苦的。不愿意做君主的,也各有各的理由。
《庄子·杂篇·让王第二十八》
2801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天下至重也,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支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吾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天下大器也,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麻。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君后为人,尽心尽力,葆力之士也。”以为舜之德未至。于是负妻携子以入海,终身不返。
2802 大王亶(dàn)父居邠(bīn),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何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鞭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所失之利。见利而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2803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于丹穴。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2804 韩、魏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xī)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契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jué)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性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2805 鲁君闻颜阖(hé)得道之人也,使人先送聘礼。颜阖守陋闾,衣粗麻,而自饲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聘礼。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2806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剩余以治国家,其糟粕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性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性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性也重,岂只随侯之珠重哉!
2807 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抚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逸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待其罪我,则也以人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终,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2808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返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返国,说亦返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返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智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音其)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返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2809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窗,音yǒu)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子贡乘大马,中绀(紫,音gàn)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桦冠屣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退却而有愧色。原宪笑曰:“趋时而行,结党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奸,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2810 曾子居卫,麻袍无表,颜色浮肿,手足胼胝(piánzhī),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襟而肘见,纳履而踵决。拖其鞋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2811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城外有田五十亩,种粮,足以粥饭;城内田十亩,植桑麻,足以穿用;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qiǎo)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愧。’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2812 中山公子牟谓瞻(zhān)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何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2813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野菜无米,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kuì)然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谓通,穷于道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勇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
2814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田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音铃)之渊。
2815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音帽)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耻,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君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chóu)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智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2815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盟誓。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急速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昏暗,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亢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盗跖》写了三个寓言故事。
盗跖的故事直陈胸意,一气呵成,痛快淋漓,有宋、明小说风范。即便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也完全可以直接阅读。
盗跖慷慨陈辞,有理有据,观点十分明确,历史事实证据,十分详实。从有巢氏、知生氏、神农氏一路谈下来,孔子的《春秋》,也没有他讲的历史长;许多史实,孔子的《论语》也没有谈到。他也是领袖、统帅、导师、舵手级人物。
盗字如果去掉贬义,则可以说人人皆盗。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我们也可以简化之为:天之道为导(古音读为dào),人之道为盗,盗天之机。满苟得所说“小盗者受拘役,大盗者为诸侯”,并没有错。大盗盗国,是英雄而不是囚徒。这也就是满苟得所说的“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这也就是我们今天还在用的“成者王败者寇”。成者有主流媒体,当然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妖魔化自己的对手。
今天人们用“盗”字,当然都是具有贬义的。分析起来,社会之所以有“盗”,都是人们自己使然。如果社会公平,如果共同富裕,大盗小盗是会大量减少的。
人的社会地位不同,看问题的立场不同,就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贺龙一把菜刀闹革命,那是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说的;不要说他杀一、两个毛贼,能把小日本杀个片甲不留,把十万大山中的土匪剿得一个不剩,才是真英雄。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他就是共匪了。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就看你是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穷人的立场、被统治的劳苦大众立场,还是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
由于两极分化、贫富不均,群发性事件加多,这里有维权,有泄愤,有骚乱,但它们未必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没有组织的群发性事件,多数是人民内部矛盾事件,多数是由贫富不均造成的,因此是可以用人民币摆平的。但是,要想大规模地减少、甚至杜绝这类事件,那就只有从社会公平入手,从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入手了。
《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
29001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穿穴入室,破枢入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堡,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不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拒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迁徒泰山之南,休整队伍,脍人肝而餔(音b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返其本,妄作孝悌,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汝兄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按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悦之,此上德也;智维天地,能辨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曒(音jiào)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养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然安稳,起则于于然自得。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神农氏之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弑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宽衣博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终之也,子路欲弑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子路受菹(音阻)。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音yoǔ)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熟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背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洪水至不舍离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肢解之犬,漂河之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缺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莫非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莫非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撩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29002 子张问满苟得曰:“何不为德而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受拘役,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弑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诸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五纪,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之六位,将何以为别?”
满苟得曰:“尧杀死长子,舜流放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嫡,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鉴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视其自然。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把握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专而行,无成而义,将失尔真性。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尔天然。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自缢,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罹其患也。”
29003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众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见下贵之,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智不足邪?或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
知和曰:“此人比之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己为绝俗过世之士焉,是全无主见;自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鉴于体;怵惕之恐,欣欣之喜,不鉴于心。知为其为而不知其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挟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智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未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诽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智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和,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困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音yuè)之声,口惬于肉食酒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沉溺于盛气,若负重行而上坡,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沉溺,体肥则浮胖,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膨胀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积虑而不舍,满心烦恼,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防盗设施,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只求一日之无事,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使心身受困而若此,不亦惑乎!”
简写本《庄子·说剑》30
《说剑》也是寓言,是庄子用说剑说服赵文王,谏止他整天与剑士为伍,不理朝政,致使三年国衰的故事。
赵文王摆了七天擂台,“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准备让他们和庄子比剑。
庄子说,他希望赵文王能在比武之前,先听听他的“十步杀一人,千里无阻行”之剑是什么样的剑。他告诉赵文王,剑有三种,即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和庶民之剑。最后他说,“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简单说就是,你贵为天子,不用天子之剑,而用庶民之剑,真叫人看不起。
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庄子不用一拳一脚,不刺不挑,不举不按,说凭三寸不烂之舌,阻止赵文王整天像喜欢斗鸡一样喜欢斗剑,是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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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对此颇有微言,他们说,“如果说《让王》、《盗跖》已不类庄子之文,那么《说剑》就更非庄子之文了。”“本篇历来认为是一伪作,也不是庄子学派的作品,应该看作是假托庄子之名的策士之文。”
这使我想起我们初学英语时,我们如何把英语翻成汉语。因为理解庄子,无非是把古代汉语译成现代汉语,它和英译汉异曲同工。
当你的译文、或你的理解,逻辑不通的时候,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不是人家错了,就是你错了。我从来不想,是人家错了。我知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错了。
我们在英译汉时,绝对不会想,是英文写错了,或者是印刷厂印错了,都知道是我们错了。同样在我理解不了庄子讲的话的时候,我也从来不认为是庄子错了,或是《庄子》被人篡改了,我首先认为,是我无知,是我和庄子有距离,是我应该努力向庄子靠拢。
但有些《庄子》学者,缺乏谦虚精神,缺乏否定自己的精神,他们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于是根据自己的一己之见,就开始否定《让王》、《盗跖》和《说剑》,说它们是“伪作”。
他们的理由,是庄子主张“无为”,而庄子在《说剑》中没有无为,“完全是一个说客,即战国时代的策士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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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不然。何为无为?无为不是无所作为,不是一无所为;无为是不要主观臆断的人为,而让天然、自然、规律去做为;而是无为而无不为。
为什么?因为庄子讲得非常明白,“无为为之之谓天”(《天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返其真。’”(《秋水》)天是天然,人是人为。无为是不要人为,而要天为。
无为就是孙子说的,“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无为就是庄子讲的,“形全精复,与天为一”(《达生》)“无始而非终也,人与天一也。”(《山木》)以及庄子多次讲的,“与天和”(《天道》),“与天为徒”(《人间世》),“与天地为常”(《在宥》),“与天地为合”(《天地》)。
无为就是《易经》所讲的“无极”;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归零,空杯,脑子不带一点成见;这也就是苏格拉底说的“我一无所知”;这也就是毛泽东说的,“我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但读过《三国演义》《资治通鉴》,它们讲打仗。但打起仗来,一切都忘了,只知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只知道分析敌我力量对比”。
无为就是马克思主义讲的,客观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主观要符合客观;主观要与客观一致;要反对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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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望文生义,只把无为理解成无所作为。
如果我们从字面上理解无为,那么无为就是我们常说的“垂衣裳而治”,是我们常讲的“君子动嘴不动手”,是劳心者不劳力。这种无为只适用于领导,不适于被领导。为了避免错误理解,庄子还作了明确说明。
他说,“古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天道》)
他的意思说,无为的本意,是要让规律发生作用,而不是人的主观臆想去发挥作用,特别不能一意孤行,要避免主观主义、教条主义、经验主义。如果你一定要把无为理解为具体做为,那么领导就要组织指挥,要出主意用干部,而不能事事亲为,不能越俎代庖。而下级必须有所作为,不能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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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君、臣、官、吏、士、农、兵、商、医、学,360行,行行都要按客观规律办事,行行都不要主观人为。
庄子是和而不同的。用现在的话说,是多样性的和谐。
庄子记述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山谷之士,平世之士,朝廷之士,江海之士,导引之士;有知士、辩士、察士、招世之士、中民之士、筋力之士、勇敢之士、兵革之士、枯槁之士、法律之士、礼乐之士、仁义之士、农夫、商贾、庶人、百工;有百姓、百官、君子、至人、德人、神人、天人、圣人、真人;甚至还有盗跖。庄子并不认为哪个不应该存在,应该从地球上消失。
《庄子》记载了道、儒、阴阳、墨、法、名等先秦诸家,同样也体现了和而不同的精神,没有把任何一家清除地球的意思,他甚至认为“盗也有道”。
这和我们五四以来,喜欢批判,特别是和六十年代的“拿起笔做刀枪”,一个莫须有,就可以把孔子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风格是炯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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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庄子就不能去说服赵文王,不能为“策士”之所为吗?
根据《汉书》,我们知道,先秦诸子百家,都是行政部门的经验总结,是各行各业的经验总结。他们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并不是说宰相就不能当医生,也不是说当官的就不能做饭,士就一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其他行业的本事,是人人都可以学会的,也是可以转行跳槽的,一二次走噱自然就更不在话下了。他们也不像我们现代人这样无能,汉语教授,可能连线装本《汉书·艺文志》也没读过,甚至读不了没有标点的繁体字竖排本。
老子是国家图书馆馆长,是国家档案馆馆长,他掌握了其他人所不能掌握的文化资料、精神资料,《老子》是中华民族自黄帝到老子二千多年的文化积淀。《庄子》也包括了自远古直到他的时代各种代表人物和学说的集萃。他们受人之托,偶尔去说服一下别人,难道就大逆不道吗?更何况是说服赵文王回归错了位的君主自然原位呢!
赵文王角色错位,是不天的,是不道的。谏说赵文王,当然不是庄子的本职工作,但就凭赵太子请庄子去说服赵文王,而且结果也是阻止了赵文王不务正业,就认为《说剑》是伪作吗。这恐怕证据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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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是求同的文化,是包容的文化,是融圆的文化。中国文化是主张和而不同的。孔子喜欢述而不作。我们中国人的著作,几乎都是经验的记录,是观察的记录,是仰观俯察的记录。中国人是没有假说的。我没有见到的,不等于是没有的。我没有资格去怀疑它,更没有资格去否定它。
我们不少学者,跟西方学了点皮毛,就要察异,这也指责,那也批评,怀疑一切,他们又没有学会西方的逻辑,证据不足就编造数据,他们喜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全然没有包容心理,完全不懂和而不同,确实令人感到十分费解。
我知道中国人是不喜欢无病呻吟的。我知道中国的古籍,都是观察的记录,都是实验的记录,我不怀疑他们的诚信。我知道写生和素描可能无法把观察到的全部记录下来,即便是照相,也不一定能把脸上的青春痘都照出来,但我相信它们的神韵,就像我看了齐白石的泼墨大虾,明明是眼前一片墨水,但我能得到大虾的神韵一样。
我不怀疑庄子的动机。我没有证据证明谁是每篇《庄子》的操笔人。无论是谁操笔,对我都是一样的,我只拿庄子的话,到我的现实中来证验。庄子每篇文章,不管是谁写的,都是我的良师益友,有此我就知足了。
《庄子·杂篇·说剑第三十》
3001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不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赠从者。夫子不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合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合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解白刃待之。
3002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无阻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擂台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比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剑,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剑锋,齐岱为剑刃,晋卫为剑脊,周宋为剑环,韩魏为剑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按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茫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剑锋,以清廉士为剑刃,以贤良士为剑脊,以忠圣士为剑环,以豪桀士为剑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按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渔父》通篇只有一个故事,这和《庄子》一篇中有很多寓言故事的风格炯然不同,所以有人认为《渔父》是庄派学说的后学之作。这种事情,除非《庄子》“竹书”也能像《老子》帛书、《文子》竹简一样,从哪个古墓中被发掘出来,否则好事者还会恶搞下去。他们不这样恶搞,就不能证明他的存在。就像某些人,自己刚学会二位数的加减法,就要去批评小数不该在数字之间加一个圆点一样。
我从来觉得,我没有能力批评古人,我也没有能力进入时间遂道,和庄子生活在一起,问问他《渔父》是不是他写的。我只看《渔父》对我是否有用,我不去问《渔父》的真伪,因为列宁说,一个傻瓜能提出的问题,十个圣人都回答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我理解了的,拿到我身上应用,改造我自己;我把我证验出的写出来,和愿意分享的人分享;我的工作,只是翻译;我叙而不作,我没有一点发明创造;我尊重别人的理解,因为所有理解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不会到别人的家园去指手画脚;只要不到我的家园挑衅,我也不会把他列入黑名单。
《渔父》虽然只有一个故事,但人物刻画栩栩如生。渔父“须眉交白,披发扬袂”,听弹奏的时候,“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了了几个字,人物的形态,就生动地跃然纸上。
69岁的孔子,本来见“万乘之主,千乘之君”,都是“分庭伉礼”,“犹有倨傲之容”,但见到渔父却“推琴而起”,“乃下求之,至于泽畔。”人家驾船走了,颜渊、子路备好了车,而孔子却直到“待水波定,不闻橹音”,才敢上车。子路说他“曲腰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孔子却把子路一顿好批,说他失礼不仁。
渔父恰恰笑孔子“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离道很远。渔父说,孔子不过是怕影子的笨蛋,错误地认为,在太阳底下只要快跑,影子就会跟不上他。以孔子的地位,“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完全是“太多事”了。
读到这里,我对孔子由然而生敬意。孔子是真圣人,他这种接受批评的态度,非圣人是不能做到的。
我喜欢老、庄,我知道大道决定生死与成败(孔子说,“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我知道“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我知道必须“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我知道必须天人合一,人如果不敬畏自然,不法自然,不回归自然,只能死路一条。
渔父直接批评孔子的话是对的。渔父所说,今天完全适用。渔父所说的八疵四患,不也是今天的时病吗?
不过人们已经失道、失德、失仁、失义、失礼,甚至到今天已经有法而不依,连法都失了。孔老二打倒了,毛老也打倒了。民族意识没有了,民族精神没有了,民族魂没有了。我们除了保住权柄,难道还有其他不可触动、不可动摇的底线吗?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能够无为和天然吗?如果真有个孔夫子出来教化一下,搞个什么行为规范,来个角色定位,中国人也真应该感激涕零了。天子、诸侯、大夫、庶人,“四者自正”,中国人也就有福了。
庄子在《天地》中说,“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
我寄希望于未来,我寄希望于13亿中国人,我相信中国一定能崛起,一定会崛起,相信会有英雄豪杰来造时势。但现在我还看不到。我能做的,大概只有写博,写简写本《庄子》,以及精神愉快、身体健康,或者叫“修德就闲”。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想不出。
《庄子·杂篇·渔父第三十一》
31001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披发扬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治何业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国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臣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31002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渔父方将持篙而引其船,顾见孔子,旋向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
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向者先生有未尽之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助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然天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析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无所凌乱。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太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揽;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恶败人,谓之奸;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阴。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横(音hèng);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蛮;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31003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罹(音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为去而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耽于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撑船而去,沿缘苇间。
31004 颜渊旋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橹音,而后敢乘。
子路傍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傲之容。今渔父持篙逆立,而夫子曲腰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之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列御寇”本是篇首人名,这里用作篇名。
古文有《列子》,从其内容看,有许多也与老庄相似。不过庄子似乎对列子评价不高。《庄子》在《逍遥游》、《应帝王》、《至乐》、《达生》、《田子方》、《让王》、《列御寇》共七篇文章提到列御寇或列子。列子除了在《逍遥游》中能够“列子御风而行,轻快然善”,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正面的记载。在《应帝王》中,他被算命的忽悠;在《至乐》中,他与髑髅头谈些六道轮回之类的无从考证的事情;在《达生》中,弄不明白“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要向关尹讨教;在《田子方》中他拿射箭臭显,结果让伯昏无人奚落了一通,吓得屁滚尿流;在《让王》,他不敢接受郑子阳的救济。在本篇,我们可以看出,列子是“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他之所以能够躲过劫数,正是他胆子小,没没能耐。
我喜欢庄子,他也是性情中人。曹商者得了几辆破车,就到庄子面前臭显。庄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于是反唇相讥,说他是溜须拍马,“子岂治其痔邪?”
庄子说,“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红楼梦》也在类似的话:假作真时真也假。
人最要紧的是要求真,要天然,要自然。
而这最重要的又是一个神字。内以自葆者,神也;外以大火大水,而不害其逍遥者,神也;使人之意消而化,以其神通物者,神也。人之修行,无外“宣耀精神”。
《庄子·杂篇·列御寇第三十二》
3201 列御寇适齐,中道而返,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为何而返?”曰:“吾惊焉。”曰:“为何惊?”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行馈赠。”伯昏瞀人曰:“如此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得解脱,形貌宣泄神采,以外镇服人心,使人轻己贵老,而招致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无多余之赢利,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尚且如此先行馈赠,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察我绩效。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如此观察!汝处已,人将保汝矣!”
不多久再往,则户外之鞋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竖杖抵颐。站立有些时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鞋,光脚而走,至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话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汝何必感到愉快,自命与众不同。必且有憾,摇汝本性,又无奈也。与汝游者,又不提醒汝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汝莫觉莫悟,何相审也。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3202 “郑人缓也,诵读于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学墨。儒墨相争辨,其父助墨翟。十年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汝子为墨者,吾也,何尝视吾坟?吾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为己之力而贱其亲。齐人挖井者与井饮者相争,挖井者偷天功以为己力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以为是,有德者以其为不智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背天之刑。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为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为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音pēng)漫学屠龙之道于支离益,散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
匹夫之智,不离礼物问候,耗精神于小事,而欲兼济导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于无始,而甘眠于无何有之乡。水流于无形,发泄于太清。悲哉乎!汝为智在毫毛而不知自然。”
3203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悦之,益车百乘。返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陋巷,困窘织鞋,槁项黄脸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栋梁,国病有愈乎?”曰:“殆哉岌乎!仲尼尚且粉饰妆扮,从事华辞。以末为本,忍性以示民,而不智不信。受于心,宰于神,何足以上民!彼宜汝与?赐养与?误而无疑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示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施也,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不齿。
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小人之罹外刑者,金木讯之;罹内刑者,阴阳蚀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3204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有貌厚城府深。故有谦虚老实与骄傲自满,有貌似长者与不肖,有固执与通达,有坚定与懦弱,有随和与强悍。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猝然问焉而观其智,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仪,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受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凡夫者,受一命而骄傲矜持,再命而车上跳舞,三命而直呼诸父名。孰同唐尧许由?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及其有心眼而内视,内视而败矣!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自以为是而诋毁其所不为者也。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仰、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智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六者所以相刑也。达性之情者伟大,达于智知者渺小,达天命者顺随自然,达人命者随遇而安。
3205人有见宋王者,赐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打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黑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假使黑龙寐,子尚何有其微哉!’今宋国之深,非只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只黑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假使宋王寐,子为粉身碎骨夫。”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祭祀之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草菽。及其牵入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殉葬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徵之。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
《天下》是《庄子》三十三篇的最后一篇。《天下》评价先秦主要学派,是从道术的角度谈的。
所有文化,“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这个一,就是人的解放。西方、东方都是如此。当然,各种文化又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我们可以从立足点、高度、层次、视角、目标上来区别,也可以从观点、方法、术上来区别。
因为从无到有,“太一”是一个过程(《列御寇》、《天下》)。 “泰初唯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天地》)。其道为“大一”,所以我们求“大一通之”(《徐无鬼》)。求一的问题,就是求同的问题。“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在宥》)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天地》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地》)“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缮性》)
求一的问题,首先是自己形神合一,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知北游》)其次,要和其他人和万物一致。最后。“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达生》)天人合一,也是孔子明确提出来的。仲尼曰:“无始而非终也,人与天一也。”“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山木》)所以,人必须改造自己,而与天相一致。老聃曰:“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缮性》)黄帝曰:“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北游》)
求一虽然重要,但《天下》的目的,不是要求同,而是讲差异,所以对于同,它只说一句,“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就成功而言,凡成功的,都是一样的;不成功的,则各有各不成功的理由。世界是多样性的和谐,甲以为是成功,乙则未必认为是成功。是,是一是非;非,也是一是非;无所谓对错,也无需强行区分什么香花毒草。各种学派,像一个人的眼睛、鼻子,各有各的用处,不能用同一标准衡量。眼睛、鼻子,也各有各自的长与短。“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全不遍,一曲之士也。”多样性世界必须有多种标准。“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所以释迦牟尼、老子、孔子,都主张不分辨,主张任其自然,主张不随便贴对错的标签。
《天下》仅仅涉及观点、方法和术的区别。没有涉及目标上的区别。也可以说是战术上的区别,而没有涉及战略上的区别。
《天下》把人分为天人、神人、至人(真人)、圣人、君子、百官、民。各种角色,有其自己的角色定位。
孔丘的仁义,最值得评价的,在它的目的性方面,“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否以仁义易其性与?”(《骈拇》)这一点,《庄子》已在其它篇章详细论述了。从技术层面来讲,孔丘没有什么特点,所以《天下》只有所提及孔儒,而没有更多论及孔儒。
《天下》评价了六个学派。
墨家的基本主张是“泛爱”、“兼利”和“非斗”,毁弃古代帝王的礼乐,倡导“非乐”与“节用”,而且身体力行。墨翟、禽滑厘作为社区民众的代表,“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也苛”。他们的教导,无论在祭祀、生产和生活上,都富有很强的生产应用性、技术严格性、操作指导性和教科书更新性,“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何天下人不能!离于天下,其去王道也远矣!”本来,墨家与儒、道,同为主流学派,然而由于和儒、道的“至简至易”传统不谐调,所以到魏晋之后,便让位于释迦牟尼,而使儒、释、道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派别。
宋尹学派主张寡情少欲,忍辱负重,追求上下平等,希望社会平和安宁,反对攻伐,反对暴力行动。为了表达他们的信念,日夜不休地奔波劳苦。
彭蒙、田骈、慎到是早期法家人物,主张“公而不当”、“易而无私”,追求用齐同划一的尺度和标准去看待事物和处理事物。但“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他们不是超然物外,和天一致,而是人为地去划一。
关尹和老聃以道为本,认为“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动若水”、“静若镜”、“应若响”,并且倡导“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关尹和老聃,都是“博大真人”。
老聃的最主要思想,是求同,求一,抱一。《老子》第一章就说,“同谓之玄”。魏晋时代,干脆就叫它玄学。玄也就是元,就是一。而老子的一,在实际运用中,就是常。老子两次说“知常曰明”:一次是“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一次是“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复命是归根返元,是玄;知和是多样性的和谐,是求同,还是玄。而这个“常”,就是常识、常情、常理。当然这个求一,也就是天人合一,也就是超然物外,也就是克己,也就是守一、抱一。
庄子的学说“弘大而辟”,“深广而肆”,能够“应于化而解于物”,其要旨是宗本于道,其特点是“寂漠无形,变化无常”。庄子的特点,当然是他的文章气度与文辞。重言为真,寓言为广;篇章奇伟,空转无伤;言辞参差,奇异可观。这些特色,是先秦诸家所不具备的。
惠施、桓团、公孙龙,为辩者之徒。他们学富五车,他们说的,都是人所想不到的,都是人所不可能说的,虽然有“一尺之杆,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等著名论断,但在人们看来,不过是嘴皮子功夫、巧辩而已。他们的说辞,以违反人念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人不相适宜。
文化创始人的社会地位,往往会影响他创立的学派。释迦牟尼是王子,所以他的学说有王者风范,表现出对他的子民的今生苦厄解脱的关怀,和对他的子民来世幸福的关怀;老子是国家档案馆、国家图书馆馆长,所以能够总结自黄帝以下两千多年的文化积淀,真正懂得人类需要的是法自然,是求同,是“知常曰明”,人类自己要不自持、不自见、不自矜,要生而不有,长而不持,人之道是“损不足以奉有余”,所以要去掉人的劣根性,“无为而无不为”;孔子意在辅佐君王,但实际上主要是个教师,和今天的精英差不多,必须讲一些天人合一的大实话,但重点是通过嘴上讲仁义,要求别人付出,要求别人建立秩序,规范行为,实际上是维持君王的统治,骨子里却是自己沽名逐利。
《天下》相当于全书后序。文笔洗炼,结构严谨,对各家概括十分精当,在中国学术史上具有极重要的地位。
《庄子·杂篇·天下第三十三》
3301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示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温和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察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排序;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准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合通四时畅,小大精粗,其运无所不在。其明而在象数制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儒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而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全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而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3302 不奢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明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悦之。为之太过,已之太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
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音huò)》,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也苛。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何天下人不能!离于天下,其去王道也远矣!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埯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筐铲而聚汇天下之川。腓无胈(肥肉,音bá),胫无毛,沐大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粗皮麻布为衣,以木屐草鞋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背弃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毁,以奇偶不同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之为师,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3303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逆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给养,充足而止,以此剖白心迹。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音jīan)、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抛弃成见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顺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导。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息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姑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3304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趋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智,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音pián)、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辨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普遍,教则不臻至,道则无遗者矣。”
是故慎到弃智去己,而缘不得已。听任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鄙智而后损伤之者也。”随便且无能,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击拍或削截,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用智虑,不知前后,巍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拽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石磨之转,保全而无非难,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智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土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宜得怪焉。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迅急,何可而言。”常违人愿,不被欣赏,而不免于瞬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是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3305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忽乎若无,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虽未至于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3306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茫乎何往?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虚远之说,荒唐之言,无边际之辞,时放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视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奇伟,而空转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奇异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广而肆;其于宗也,可谓和谐而上达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离,恍乎昧乎,未之尽者。
3307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杂驳,其言也不中。析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斜,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抵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有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青蛙)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榫眼)不围枘(ruì,榫头)。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杆,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智与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大略。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畸人焉,曰黄缭(音liá),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违反人念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人不相适宜。弱于德,强于物,其途曲而窄。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用!夫充一尚可,欲曰其贵,道几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放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返,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